《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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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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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彭把秤杆夺到手里;农民在旁边跳脚顿足;求他别拿秤杆舞金箍棒;把它耍断了。 
“这些近郊的农民心肝最黑!趁我们缺粮少油拼命抬高市价!” 
“可不是!”抢购者中有人应声。 
一个东北家属嘴边糊着泥;大声说:“这些农民老弟太不够意思;卖给咱这点花生;还先搁泥里酱酱!”她刚才趁工人阶级和公社社员拔河;剥开酱过稀泥的花生;飞快往嘴里填。她想填个半饱;好给孩子们省出一顿饭来。现在她的脸看上去也像在泥里酱过了。 
工人家属们对郊区农民积压了多年的怒火暴发了。农民知道上海工人离不开鱼虾;就把鱼虾价钱涨得跟上海一样高。卖的青菜泡足了水;揭穿他他还狡辩:哪里是泡了水?是浇小尿(suī)的!粉嫩的! 
小彭挥舞着秤杆;对家属们说:“俺们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闹饥荒只能干扛着;他们还有自留地!他们是有产阶级!”小彭不管自己讲的大道理是否在理;是否有说服力;他的派头很好;连那个投机卖花生的农民也怀疑他有什么来头。 
小彭一边耍着秤杆;一边拿出业余话剧演员的舞台嗓门;教育有产阶级的农民。他眼睛不断朝多鹤看去。多鹤穿一件白底子蓝细格的衬衫;白的很白。蓝的也快白了;原先的长袖破得无法补缀;剪成了短袖;但那种洁净挺括仍然使她在一群工人家属里非常刺眼。多鹤眼睛睁圆;看着他;对他突然展露的才干似乎很意外;是他做群众领袖的才干还是做业余话剧演员的才干;无所谓;她的目光一直在照耀他。 
多鹤咯咯一笑;小彭感觉像二两酒上了头。他绝不能马上放弃刚为自己搭建的舞台;只听咔巴一声;那根树苗粗的秤杆撅折在他手里;他的膝盖也被老秤杆硌得生疼。他顾不上疼痛;领导工人阶级大翻身;把农民的花生按人数分成一个个等份;每人拿出三块钱;他替天行道地对农民宣布:要是嫌少连这三块钱也没有了。 
农民大骂他们是土匪。 
小彭一点也不生气;哈哈大笑;人们欢欢喜喜围着小彭;就像他真的领导了一场大起义。小彭跟家属们点头、挥手;但他的感觉都在多鹤身上。他要多鹤看看;张俭是什么玩艺儿;有他这么精彩的口才吗?有他这样服众的魅力吗? 
小彭在技校时读过几本小说;他对多鹤绝不像少剑波对小白鸽;也不像江华对林道静;多鹤对于他;是个具有巨大的神秘吸引力的怪物。她的口齿不清、脚步奇特、惊人的天真都是她神秘吸引力的组成部分。有时小石和他怀疑她智力发育不良;但一看她的眼睛;那怀疑就立刻被驱散:她不仅智力健全;而且相当敏感、善解人意。 
    他把半木桶花生绑在车大梁上;和多鹤步行。夏天太阳落得晚;正在出钢的高炉给这个城市又添了个太阳。他刚才领导起义弄出一身大汗;海魂衫粘在前胸后背;胳肢窝下面用作打补丁的橡皮膏被汗湿透;卷起;又在他手舞足蹈的演讲中掉落了。他每一个慷慨激昂的动作;都使那些破洞大一点;露出了野性的腋毛。 
多鹤不时看看他;笑一笑;她的寡言也是可爱的;一般女人到了三十来岁怎么都有那么多话?终于;多鹤说话了。 
“衣服破了。”她说。她的眼睛那么认真;虽然还在笑着。 
他跟她讲了一路小说啊;歌曲啊;诗歌啊;她的回答是“衣服破了”。 
“这里。”她指指自己胳肢窝。 
她胳肢窝下面也有一块小小的补丁;现在浸透了汗水。不知为什么;小彭被她补着小补丁、浸透她的汗水的胳肢窝弄得心神不宁。 
他站住脚。她不明道理地跟着站住了。 
“你给我补一补吧。” 
她定着眼睛看他;鼻尖上一层细珠子似的汗;厚厚的刘海也被汗濡湿了。她明白他吐出口的话无关紧要;让它给一阵微风刮去好了。至关紧要的话他不必说;因为一只雌动物懂得什么也不说的雄动物。 
她眼里突然汪起泪水。 
他害怕了;她要是太当真大概很难收场。 
他们走到家;小彭大大方方地对小环说;他帮多鹤驮东西;多鹤答应帮他补衣服。他一晚上都为多鹤的眼泪心烦;她要把他当救世主就麻烦了;她会全身心扑上来;跟他拉扯起一个家庭。张俭用过的东西;他捡了来用;他贱死了!多鹤正把他的海魂衫洗干净用烙铁熨干了;又拿到缝纫机上给他缝补。他听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就想:你看;她已经扑上来;要跟你拉扯过日子了! 
张俭这天晚上上小夜班;小石上大夜班;只有小彭一个人;拌嘴逗趣不是小环的对手;他只好去听丫头读她写的作文。丫头有一个大本子;里面是小彭小石给她从报纸、杂志、书本上抄录的优美、豪情的句子。每次丫头写作文。就从里面找。写到丰收;便是“满屯流金沙”;“疑是白云落棉田”;“棒打枣树落玛瑙”……谁都觉得这些句子高级;只有小环在一边听着说:“那咋还饿成这样?咱大孩咋会肝肿大?孩他爸咋会瘦成个大刀螂?”或者她咯咯地笑着说;“难怪了——满屯流金沙。金沙煮不成饭!枣树落下玛瑙来;能吃吗?所以呀;百货公司门口天天有饿死的叫花子。” 
丫头有时给小环弄得写不下去;就说她落后;右倾。 
小环说:“右倾咋啦?” 
“右倾都得扫厕所;不愿扫就爬上高炉跳下来!”厂里有两个工程师被打成右派;扫了一阵厕所;前后脚从五十米的高炉上跳下来。一般来说;交锋交到这里就没人吭气了;毕竟右倾和跳高炉这类事远得和张家不沾边。 
丫头的作文完成后;多鹤也替小彭补好了海魂衫。她交给他时;他给了她一张小纸片。他是趁丫头念作文时匆忙写的。纸条是他给多鹤的一封看电影邀请信;电影是下午场;四点半。然而电影放完多鹤也没有来。他本来只是无事生非找一份隐秘的额外温柔;多鹤的失约却让他突然心重了。她居然怠慢他;她竟不是那种轻佻女子;碰碰就黏糊上来的。她胆敢让他浪费两张电影票钱:一张票买了个空座;另一张买了他一个无魂的空壳;一场电影他的魂全在多鹤那里;不知道电影演的是什么。她是找死呢?敢激怒他?他可是知情的人。可以把张家三个人的狗男女关系透露给保卫科!她是为了张俭守身如玉?这个女人一腔苏三之情;凭他张俭也配?! 
小彭再到张家来的时候;先不上楼;守候多鹤单独下楼的时机。他知道多鹤常常去即将收市的菜场;收罗老菜帮黄菜叶。有时去肉铺;一天的肉割完;肉皮在关张前会贱卖;多鹤会排在一大群家属里碰运气。 
他看见她拿着一条挂了一整天、被苍蝇叮了一整天、边沿干得发卷的肉皮快步走出肉铺。他迎上去。 
多鹤一退;但马上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那天为什么不来看电影?”他问道。 
她又笑一笑;摇摇头。她这种稚气是怎么回事;三十几年的饭全白吃了? 
“你怕什么?”他又问。 
她还是笑笑;摇摇头。 
“没什么呀——朋友之间看看电影;很正常啊。” 
她看着他的嘴唇;眉头紧了紧。小彭想到小环和张俭对她说话的口气;便放慢了语速;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不是。”她说。 
她的“不是”可以有无数个意思。他觉得现在自己对和她的关系心重无比。他怕她的“不是”表示“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自作多情了”。不知怎样一来;他知道痛苦是什么感觉了。 
那天他没有跟着多鹤回家。痛苦开始要他的命了;他不去张俭家不见多鹤更让他痛苦。他怎么会煞有介事地痛苦起来?他不理小石的激将、恶嘲;坚决不再去见多鹤。转年的春节;小彭回到老家;把饿得脸肿如银盘的未婚妻娶进了门。婚床上他拿新娘解恨;动一下对自己说一声:“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等他回到厂里;父亲来信说;他媳妇怀孕了。他对自己更凶恶;咬紧牙关;闭紧眼睛;捶打自己左胸;念咒似的说:“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结婚的事他连小石都没有告诉。这是提一提都让他痛不欲生的事。 
小彭只有在一个时刻会忘了痛苦;就是他看见那张和伟大领袖合照的相片。那张照片是毛主席来到炉台上;跟一群领导讲这个新兴城市如何是祖国的希望的时候拍摄的。小彭背后有闪亮的钢花;虽然他在画面边角上;但整个人那么朝气那么浪漫。要把这座小城建设成一个新型的钢铁联合企业;毛主席把手一挥;就像列宁和斯大林那样一挥。小彭不和自己的记忆计较:伟大领袖是不是那样挥了手。小彭的印象是钢花满天;毛主席挥手指向那个尚未出世、一定会出世的钢铁圣地。这种无边的诗意是小彭唯一能够用来镇痛的。他的手伸出去;握住了毛主席的手;那居然也是三十六度五的手;他的手又把毛主席的三十六度五的体温传给了上百个人。上夜班的人一来;就握住小彭的手。有这样一双被领袖伟大的手握过的手;应该也去呼风唤雨。这样一个大时代;哪里容得下他那点痛苦? 
    又一个夏天到来;小彭穿着多鹤给他缝补的海魂衫骑车从单身宿舍往厂外走。街上又出现了狗。看来狗们也嗅出世道稍微安全了一些;它们不会动不动就变成人们砂锅里的一道菜。到了百货公司大门口;唱歌和打鼓的声音传过来。几十个淮北乞丐组织了一个凤阳花鼓班子;正在表演花鼓歌舞。一只黑狗叼着一个破草帽;在观众面前站立起;再跪下。草帽里没什么钱;有红薯面窝头、红薯、四合面馒头。草帽装的东西多;沉重了;狗的脖子拼命向后仰;才能让那草帽里的食物不翻出来。等草帽装满了;一个女人过来;取下草帽;把窝头馒头分给十来个坐着躺着的孩子。黑狗静静地站在一边;瘪瘪的肚皮快速抽动;一大截舌头吐在外面。女人把空草帽交给狗;狗又走回观众面前;立、跪。 
观众里一个男孩说:“给狗吃点儿!” 
小彭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是二孩。他头上包着绷带;肩上背着铁环。放暑假期间;二孩身上总是不断挂彩。他身边站着大孩;个头比他高了半头。小彭想;可别看见多鹤! 
果然看见了她。二孩跑进人圈;从狗叼的草帽里拿出一块红薯;递到狗嘴边。多鹤从观众里倾出身来;拉住他。黑狗对二孩的赏赐毫不动心;头一甩继续它的使命去了。花鼓班子里一个老头走过来;手里的笛子一指黑狗。狗马上四足挺立;放下草帽;老头又指了它一下;它突然朝二孩跑来;多鹤“啊”的一声抱住二孩。狗却就地一滚;四爪朝天。老头对二孩说;现在可以喂狗了。 
二孩把红薯放在狗面前。它转身站起;两口就把红薯吞下去。 
“这狗卖吗?”二孩说。 
“你买得起吗?”老头说。 
小彭看见多鹤使劲把二孩往人群外面拽。八岁的二孩个子不高;细细的腿上却尽是肌肉。他那肌肉发达的腿蹬着地;多鹤得费十多秒钟才能拉他走一步。大孩站在多鹤后面;希望别人不把他们俩认成双胞胎。 
小彭走过来;笑嘻嘻地说:“二孩;你想要那条狗?小彭叔给你买。” 
多鹤一绺头发跑到脸上了;她取下发卡;用牙齿扳开;又把头发顺到耳后。这些动作小彭并没有正眼看;但他觉得多鹤是为自己做的;因此做得如此多姿。 
二孩二话不说;挣脱开多鹤;拉了小彭的手就回到那个花鼓乞丐的群落里。一个警察刚刚到达;说淮北真能害人;三年自然灾害都过去了;还派出这些花子到处散虱子散跳蚤! 
乞丐们扛包、抱孩子、牵狗;大喊小叫地散开。他们跟警察玩惯了藏猫猫;警察一走还会回来。市里有三家一模一样的新型百货公司;都有冷气;叫花子们在这个门口圈场子等于避暑。 
多鹤给小彭鞠了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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