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记(实体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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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记(实体书版)-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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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猛地一个人冲了进来,急火火地道:“老大,今天金明街的陈鸨儿真的疯了,居然敢不交我们的头钱!”

冲进来的人是跛脚区。

斩经堂在开封府底层的势力极大。所有开赌局、鱼锅伙、抄手拿拥、粮栈、口上的,以及立私炉、开窑子这些下九流的事他们都有插上一脚。

但他们却是黑吃黑,这些生意,他们并不真正插手。那些行当里,每一行也都各有它那一行的香堂或大哥。斩经堂的生意才真的叫做“平地抠饼、铁公鸡身上拔毛”。每到月尾,他们都直接伸手冲那些各街坊、各行当的香堂主要钱,名之为“头钱”。

只听跛脚区怒冲冲地道:“老陈鸨真的瞎了眼。大哥你出门才三个月,他就当真以为不回来了,还当真反了起来。不给他点厉害看看,他还真搞不清这开封城是谁的!”

“老陈鸨”名叫老陈保,是金明街一带操妓户生涯的黑帮老大,盘踞一街,就是他在罩着那些窑子的平安。斩经堂的人瞧不起他,都叫他老陈鸨——虽然,他其实是个大男人。

京展平静道:“那你怎么做的?”

“一开始,我叫小顺子去拿这个头钱。没想那家伙失心疯,居然把小顺子给赶了回来。我就叫铤子带着城南的三十多个在家的兄弟去了。今天,非要灭了他不可!要都这么反起来,嘿嘿,还有谁来交咱们头钱?!”

京展想了下道:“他该没这么大胆。”

接着他脸色猛然一变:“不好,这里有文章!”

话没说完,他已当先冲了出去。

上午的金明街说不出的邋遢与平静。金明街是个烟花之地,每到夜晚才会被灯光脂粉涂上一点华艳,但那一场华艳在早上以前就已消散了。然后,直到下午申时以前,这条街都会显得那么的臃肿与累赘,像一个陈年老妓身上的肉。

京展已见惯了这些景象,他就是从这些充斥着污泥的暗巷、满是汗腥味的脚行、拥挤的运河码头、廉价的烟花巷里混出来的。

看到这样的地方,总会让他觉得自己的脏,骨头已黑得不能再黑的脏。

虽说,他现在已是号令斩经堂下千余子弟的老大。

今早的金明街却出奇的平静,但远远的街尾篓子里忽然传来厮杀声。

篓子里在金明街的街尾,是住龟奴的地方,口小肚大。厮杀声就被拘在那大肚子里,闷闷地传来,像钝刀子剁肉,一下下剁在骨头上的闷响。

京展脸色变了,身子一蹿,已蹿向了篓子里。

篓子里的口子里却已全是血,流成小溪的血。

京展的身影才冲进口子,就见到已有二十多个兄弟尸横于地。敌手的人数是如此的多,黑压压的,却并不大出声,只逼得自己的手下狂声呼喝。

原来他们还并没有真的放手搏杀。否则,以这样以一当三之局,铤子他们该早已被放倒光了。

——那是为什么?

京展眉毛一挑就想明白了,那是:为了引出自己!

局面虽乱,但京展还尽有他一个久历江湖的人的沉静——老陈保绝对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他手下也没这么多人。那这些人是哪儿调来的?

那边斩经堂的兄弟一见他现身,已有人大叫道:“展哥!”

这一声尾音极其惨厉,因为叫的人一开口,不虞之下已挨了一刀。

京展却还没有动,他在观察四周的形势。

——已有多少年了?开封府没再发生过这样惨恶的群殴了?

京展一挑眉:以前,在他斩经堂还没有在开封正式开堂立字号之前,开封城里是时时都有这样的群殴场面的:搅赌局、争脚行、夺地盘、抢老店……时时都会发生黑帮间的火并。那时的人,是成百成百地死的。

但自从他京展当家立字号,这些场面就都在开封销声匿迹了。京展有一句话开封城里混黑道的几乎人人皆知:“你吃人可以,但也要给别人留下点儿命。谁要想吃人不吐渣子,我就先要了他的命!”

他是真的从底层杀出来的,让他痛心的一向就是:大家都是在这个世界没活路,被逼得干上了娼优佣保、流氓青皮这下九流的行当,不得已结党以求生存,在江湖上被视为黑道,在朝廷里被视为贱民,却为什么一定要相互杀个血流遍地?

各行当都有各行当的门规,那是昭扬于衙门口外、不是那几句王法就可以包罗尽的种种潜规则。京展熟悉它们,那其实也是像他这样出身的子弟在这个社会上打混、不得不依从、从血里和身上淌出来的一些规则。

他就是这些规则的梳理者与守护者。现在,他就是开封府里掌握这些潜规则的老大,手里握的是一整部“不成文法”。他漆黑的眼睛里有愤怒的压抑——都是这个城里最底层的苦哈哈们,都是这世上最无力的人,没有家产、没有祖庭、没有恒业。他无力解救这一切的苦难,但起码,他可以给人以一个有规则的“生”。

开封城里黑道巨擘的声名,就是这么来的。

已有兄弟在大叫:“老大,救救我!”

但声音却马上被铤子的一声怒喝打断——铤子是京展手下在城南的得力干将,他是个歪肩膀。这时他的歪肩膀上已被砍断了一条筋,肩膀子更歪了,还在那里奋起余勇硬拼着。

只听他大叫道:“大哥,你走!这里有埋伏,不知陈鸨儿勾结的是哪来的孙子,他们就是要暗算你的。这儿有我们顶着,你走!”

身后篓子里进来之路的那个细口已被人封上了,十来个身材极剽悍的人把住了退路。

京展却已平静了下来,冷声道:“开王府?灾星九动?”

暗里有人嗤声道:“还算你明白!京老大,你在开封城泥巴淌里想怎么混就怎么混,你怎么当你的老大我们王爷都不会管,但你居然敢惹上我们王爷!今天,你死定了。”

——难道,他杀“灾星九动”的人还是被开王府发现了?

可他们凭什么认定是他?

开封城里,能杀出那样刀口的不止他一个。而且,是他们先惹斩经堂门下子弟!

“壁虎!”

——京展长吸了一口气。

刚才说话的是“灾星九动”里的绝杀手“壁虎”。这是他的绰号,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开王府中的“灾星九动”到现在外人也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灾星九动”中的人都是开王爷在江湖上招揽的名噪一时的高手。自从他们一入开王府,就改姓易名,没有人再会知道他们的过去。

京展漆黑的脸上忽涌现出一股悲愤:今天,他斩经堂居然跟开封城里最堂皇最有官威的开王府干上了!

——不用拼,他也知道会是个什么结局。

他的肩忽然塌了下去,软软地塌了下去。一刹那间,显出说不出的无力。

“壁虎”在人堆后已嗤声笑着:“你要是缴械,你这些手下我还可以给你个面子,不斩尽杀绝,只留下他们的一条胳臂。”

他在笑着这个黑老大这一瞬间的委靡。

——都是在江湖上混的人,知道所有的勇气都不过是负隅一拼而已。现在,他已列名开王府“灾星九动”,凭借着这么大的势力,终于可以看到别的道上的强者在自己面前显露出这样一种无力了。

铤子已在旁边怒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

但刃光,一瞬间,一道刃光已经飞起。

那是一道刺眼的光,不为它的亮,而为它的窄。尖窄尖窄的,像把一整个八月十五的朗月之色逼在一条细缝里流泻。

——像眯着的眼里发出的仇恨之光。

——像名优“那瞬”高音一唱,抛向空际的险挺挺的一线钢丝。

铤子忽然逼尖了喉咙地叫道:“啊,大哥的斩月轮!”

旁边还活着拼命的,仅剩的十来个斩经堂下兄弟一听,不由得齐齐回首。

他们像是突发神勇,手下加劲,齐声大叫道:“斩月轮!”

铤子那一边高一边低的肩膀上,喉头突然耸动了起来,只听他似吟似叹地道:“十多年了,十多年后,大哥你终于又被逼出了这把斩月轮!哥们,咱们今天就是死也值了!”

那刃光直飞袭向伏在巷子墙上的“壁虎”。

“壁虎”身子立刻游走,他经行过的墙头似乎都留下黏液。

那是他的成名毒液。

——刃光太凶,连他也不得不暂避。

京展的斩月轮已发——是的,十多年下来,他已是一方袅首,斗智之争远过斗力,兄弟们也有十多年没看到他的斩月轮了,那兵器在新入伙的小兄弟耳里甚至已只是传说。

那是高悬于斩经堂子弟们头顶的一个图腾。

但今天,他终于出招了。

“壁虎”之所以名为“壁虎”,除了他攀墙走壁的功夫,还为,他畸形的身体上是长了一条短短的尾巴的。

他并不避讳,每当出手,还招摇出这条短尾。

可这一刀一出,壁虎的尾巴已应声而断。他痛哼一声,手向回一打,一点火光冒起,他留下的黏液立时燃烧起来。

火一下舔到了京展的眉毛,眉毛立焦。

京展第二刃已出,壁虎退;刃进,壁虎死。

但四周他的援手也在京展身旁已趁势绵延而上,给京展身子上也添了一刀两洞。

京展带着血就向巷口外冲去,回身喝道:“是兄弟的,就跟我走!”

『2。老店』

——这一场厮杀极为惨烈。

开王府看来已打定主意要灭了京展,动用了府中好手、府外援手的阵仗极为强悍。

血,不停的血,流也流不尽的血。

京展却借了壁虎留下的火在纵火。

那是毒火。

——近二十年了,开封城里重新泛起当年那样凶狠的火并……

“京展现在在哪里?”

三更时分,血早已被冲刷干静的篓子里入口处,一个瘦津津的人问。

他不是别人,他就是宁默石。

宁默石在开封城里被人称为“兜底师爷”。其实他并不是“开王府”里的师爷,而是开封府府衙的师爷。

当然,当初这位置也是开王爷把他安插进去的。

开封城龙盘虎踞,要想在这地儿混下去可不容易。

“开边王”与“封疆侯”当年俱是自有本朝以来就受封袭爵的开封城里两大王侯势力。可十几年前,“封疆侯”封家就式微了,据说就是被开王爷矫圣旨以大逆之罪逼的,于是开封城里的官家势力也就只剩下了一家,那就是“开边王”开承荫。

宁默石与开王爷一向走得很近。久而久之,他在开王府也可当半个家了。可令他在江湖中真正让人挂心的却是他在开封府里白道上的势力。开封城里的镖行极盛,当今天下四大镖行,就有两个的总行在开封城里。可无论是在镖局,还是在六扇门,以及护院武行,宁师爷都是绝对说得上话的一个人。

所以这时被他问话的手下也就答得极为细心:“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还活着。”

宁默石捋了捋手指:“‘灾星九动’今天像已全面出动。但京展不会不顾属下独自逃生,最后他究竟护出去了几个?”

“五个。”

宁默石一静:“五个?”

——连斩京堂的老大也只护送出去五个;在“灾星九动”的全力攻杀下,他居然还护出去了五个!看来,今天的战况一定很惨烈,非常非常惨烈。

京展现在正坐在“老老店”里。

老老店是开封城粮行一条街上最有名的粮栈,也是最老字号的老店,以至这一片地方都被人叫做老老店了。

老老店在黑道人眼中是个肥得流油的地方。不说别的,把持了这里的“衡所”,所有这条街的粮食交易过磅时都必须过老老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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