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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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爱情-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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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娘半老了,隐约还可以想见她年轻时具备的某些颜色。
——这就是米卡的母亲了。巴黎这样的一个花都,把这样一个曾经一定是花样过的女人摧残得只剩得一张身份纸和同身份纸一样单薄的身躯。
我直接用中文告诉她说,病人的手术基本完成了。不是很顺利,现在还要看病人的恢复情况。
然后,我告诉她,我们尽力了。
她点头说,她知道。
我告诉她,病人还在昏迷状态,清醒还需要一点时间。

感谢我

她还是机械地点着头说,她知道了。
我把她叫了一边,说:“我还想和您说点事情。请等我去换一下衣服好吗?”
换成便装以后,我带着米卡的妈妈到了我们医生平时喝下午茶的地方。
她不主动说话,偶尔地用那双浑浊的眼睛和我对视一下。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的麻木了,任麻木侵蚀到了所有的细胞和表情。
我一直寻思着从哪里开始开口来和她说米卡。
想了想,我告诉她:“我不是来和您说您丈夫的病情。我想和您聊的是侯霓。以前我就认识您女儿,我是您女儿的朋友。”
侯霓是米卡的名字,她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愿她没有说谎。
米卡的母亲斜睨着我,问我:“你是侯霓的朋友?什么朋友?”
这问题问得太过直接,让我很有些窘迫。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前一阵子,她住在我那里。”
“哦。她在你那里没住多久吧?”她只是漫应着,语气里全然没有一个母亲对自己女儿私生活的那种自然的关心。
沉默。
我摆放在她面前的咖啡,她连碰都没有碰一下。然后,她站起了身说:“医生,我很感谢你······”
“感谢我?”我很纳闷。
但是她并不给我解释,她只是另起了一个话题说:“医生先生,我丈夫是不是已经回到病房了?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谈话无法进行下去了。
很明显,她在回避着和我说话。
这母女俩都象谜团一样。我相信,谜团的中心一定有很多伤心的故事。哪个在国外漂流的异乡客没有大把的心酸往事呢,说起来,出国的每个人都是心比天高、命若黄连;何况是这种梦很多、为了圆梦却要靠蛇头才出得国来的底层女人呢?那些曾经,是她们的不幸。也许在她们看来,我那渴望窥视和了解的心态是她们更大的不幸。所以,她们用殊途同归的麻木来回避着我。
但是,我想知道!
在我失去米卡的这一个多月里,我对她的思念、对她的想象、对她的揣度,越来越深。这是我想念和想要的一个女人。我要知道她的全部!
米卡的母亲离开的时候,留给我一个很苍凉的带点弧形的背景。我突然想到,也许这就是米卡许多年以后的写照?
不,我不愿意这样!
我要米卡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我有能力让米卡过上好日子。
想起来了,病历上有病人的医疗保险卡号、家庭地址和电话。我把它们抄写了下来。回到家,我立即拨通了我抄写的那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我所期待的一个声音。她只要说一个allo,我就知道那就是我的米卡。中国人总喜欢说什么化成灰了都还认得识。我不喜欢这种表达,但我相信,有些记忆和纪念,真的刻骨铭心到化成灰烬也无法弥散化解。就象我记得我的米卡,顶着我命名的这个名字的女人。
我说我是纪安之,我找你。刚才我让你等我的,这一下就过了好几个小时了。
“我一直在找你。终于找到你了,我不能又把你弄丢。”我急切地说。
米卡还是那么局外人一般的平静地反问我说:“是吗?”
“你不相信吗?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必须告诉我。”
“你要是知道了一个答案,你还会有更多的为什么,不必了······对了,你手术做完了?”
“嗯,不算顺利。”
米卡没有追问手术的情况,显然,她对我的关心远胜于关心她的继父。
她问我:“你很累了吧?你应该休息一下了。”
我说:“我刚才还跟你妈妈聊了一会儿呢。”
“是吗?我妈妈什么都跟你说了?”
“不,你妈妈没告诉我什么。我想留给你自己来说,说给我听,好吗?”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是医生,还是多管管你的病人吧。”米卡的语气冷得象冰一样。这样的话语里,我找不到过去那个温存的米卡的痕迹。
“你回来住吧,我现在就来接你。你的东西都在我这里呢。”
她迟疑了一下,说:“不了。”
我坚持说我一定要见她,和她当面说话。
“你等着,我现在就来找你。”
出门前,我带上了那张已经开出了多时的现金支票,我是想用它给米卡交学费的。钱不算多,一万法郎。从一开始,我就是给米卡准备的。
天已经快亮了。我要赶在早上7点半的全体高级注册医生研究会议以前赶回到医院上班。我催促出租车司机能不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在蒙巴拉斯的一个古旧的民宅前,我找到了被我抄写在纸上的那个地址。
和我核对无误的门牌相对应的就是我脚底的一堆狗屎。随处的狗屎,这在巴黎是常有的
事情。我小心地绕开了它们,摁响了门铃。

米卡是我笑起来的理由

米卡给我开门的时候,我就势把她揽到了怀里。这是我们的习惯动作了,但是,米卡生疏地推开了我。
米卡领我进屋。
这其实就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studio。一张床,床边还有一个床垫。其余的不多的地面上铺着又脏又旧得已经看不到原来颜色的地毯,它们在和墙接角的地方,多多少少起翘着。空间确实太局促,仿佛连让声音和语气想转弯的地方都没有。
房间不通风,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腐败的气息,还掺杂着厕所里飘出来的尿臊味和上了年岁的狐臭。床上铺着已经褪色的床罩,毛毛正蜷缩着睡在地上的床垫上,象个小虾米一样。他的头顶着床架。
我愕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没想到米卡的家会是这个样子。我只是喃喃地说:“米卡,你······”
她接过我的话头说:“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家。你看看,我们四个人住的地方,空间够大吧?再放一百只跳蚤上去也还都能装得下。我妈妈和那个老东西睡床,我带着毛毛就睡地上的这个床垫。”
“把孩子放到床上去睡吧。老是睡在地上,对孩子不好。巴黎又这么潮湿,别小小年纪就得个风湿什么的。”
“他就是睡在地上的命。没要饭睡到大街上已经不错了。”
我想到武汉话里常有的一个感叹——嗨呀,造孽啊。
给了他一条命,却不能给他一个好的未来,不是造孽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把支票拿出来递给米卡说:“这是给你的。上回我就跟你说过,我是想着给你交学费来着。”
米卡看都没看那张支票就回我的话说:“我不需要什么学费,”她摇摇头接着说,“不需要的。还上什么学啊······”
“那你留着做别的什么用处吧。买点好吃的也行啊。”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算什么?是施舍?还是别的什么?······”米卡下意识地缕了缕孩子的头发,转身看着我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米卡说这话的口气,一点也不是质问。她很平静也很轻柔,就是一种陈述,不过是找我要一个理由的那种陈述。说完以后,她笑了笑,耸了耸肩。
我说:“米卡,走,跟我走,告诉我怎么回事情。”
米卡还是耸了耸肩,用牙齿咬住上嘴唇,再从嘴里呼出了一口气,把额前的刘海鼓动了起来摇曳了一下。
“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想说就不说了······你还是回到我那里住去吧?”
“那谁来管毛毛呢?毛毛有病,不能上幼儿园。”
“他什么病啊?”
“自闭症。”
我愣了一下。
马上,我跟着说:“那你把毛毛也带过去吧。你的东西都还在我那里呢。”
米卡迟疑了一下,说:“等毛毛睡醒了吧?”
我不能在我一转身之后又无缘无故地把米卡弄丢,我很坚决地说:“不,现在就走。我带你们回去。”
说完,我就要去抱熟睡的毛毛。
米卡用手把我挡开,说:“你别吓着他了,他怕生人。还是我来吧。”
说实话,米卡抱着毛毛的样子,就象一只很小很小的猫、却衔着一只很大很大的老鼠。尽管如此,米卡从床上把毛毛抱起、一直到跟随我把毛毛放到招呼来的出租车上,这一系列的动作,她做得是那样轻巧熟练,一点不象我以前认识的那个风情万种、还会熟练抽烟的米卡。我似乎看到有一种母爱般的光环围绕着她。我想,她要是做个母亲的话,一定是个很好的妈妈。
我把米卡和毛毛在汽车的后座坐好,系好安全带。然后,我往前,打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就那么匆促间,我觉得自己的脚下一滑——天,我踩在了刚才看到的那堆黄灿灿的狗屎上了!
如果用中国的民俗来解释,这应该算是我要交狗屎运了吧?但我更觉得,这是一段霉运的前奏。那恶心的颜色和恶心的气味,以神经性的状态固执地追随我,让我周遭的每一丝空气里仿佛都缠绕着它们,我无法自由呼吸。
应该说,每个执医的人,都是有洁癖的,及至身心。
出租车开到家门口,我帮米卡开了门、把毛毛安顿着睡在了床上,我拍了拍米卡的肩膀,告诉她,我必须要去医院上班了。
我让米卡不要离开屋子了,冰箱里还有一些库存的东西,她和毛毛要是饿了的话,就自己张罗着打点一下肚子好了,我会抽空回来看她的。关于她继父的病情,有什么问题,我会随时告诉她。
米卡点点头。
我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我的米卡。她用眼神回应着我。
还是这个屋子,但是屋子里有了米卡,仿佛就象黑暗的空洞里突然点亮了灯。
我冲她点点头,然后笑了起来。我一直笑着,去医院的一路上都在笑。
到了办公室的时候,有护士问我,是不是中了lotto六合彩啊?
我有那么开心吗?
一定是有的吧。
我不说话,有些喜悦是和我的母语联系在一起的,这些和我非母语的人不能分享它们。
于是,我还是继续沉默地笑着,心里和米卡说着话。
——米卡是我笑起来的理由。

有米卡在等

我要赶在开会之前到病房做一些检查。于公于私,我都要先去看看米卡的继父。
病人术后恢复情况很不好,体外循环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有胸腔出血和大脑出血的症状。
我跟护士交代了处理办法、为病人开了处方以后径直去了会议室。
会议进行的中间,我被急唤了出去。
米卡的继父出了问题——因为术后的并发症,他的脏器功能出现严重衰竭,尤其是肾脏、呼吸功能衰竭。
病人身上的各种急救措施用的管道和连线,就象是地狱派来的使者对他进行的五花大绑——那已经不是他停留在人间的任何通道了。一个个脏器的功能的中止,意味着所有的出口都已经封住,他只能走向地狱。
任凭我们在场医护的倾巢努力、这颗心脏,以及他体内的其他脏器,就是停止了一切的运动。
绝对。
永远。
当白布徐徐蒙上、罩住了病人的全身的时候,我们所有医护人员互望了一下,用眼神交换了遗憾和叹息。
病人死了!
我回头望了望站在墙角边的米卡的母亲。
她枯坐在那里,象房间里一件陈旧而又多余的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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