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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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见-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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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也好,分手也罢,唯独亲手埋葬爱人这件事绝非我所能接受。

我一直没有哭;陪伴他的最後一天没有,埋葬他的时候也没有。

荷丽以他未亡人的身分出席葬礼。不知怎地,虽然之前她告诉我,当年他们分手是因为“不适合”,而他们决定结婚只是为了逃避爱,但我仍感觉到,这并非事情的全部真相。

她应是爱过他的。有时候,现实环境所造成的“不适合”,不一定是两个人都赞成的事。

葬礼结束之後,荷丽交给我一个牛皮纸袋,说是他留给我的。

我打开它,里头有一封信、一只戒指。

信很短,只是告诉我:戒指是属於我的,他的爱也是。

亚树,好好照顾自己。

信笺最後一行是这麽写的。

我慎重地将戒指套上我的无名指,在心里悄声道:“我答应你。”如果当初家豪向我求婚,我的回答是“我愿意”。

※※※

“你真的要离开?”

辞职的消息一传出去,社里所有同仁都跑来问我。

我一概回答:“对。”

“真不干了?”

“是的。”我说。

有人愁眉苦脸。“你走了,我们怎麽办?”

我边收拾著私人物品,边回答:“一切如常,看稿子、排版、跟作家联系,以及加班。”

“就这样?”

“也许再聘一个新人进来。”我建议。

“哪那麽简单,你一个人抵两人用。”老编说。

我笑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是吗?”

“正是这个意思。亚树,我们舍不得你。”

沉吟片刻,我说:“我想换换新环境。”

“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吗?”有人问。

“不,还没有。”我说:“但是不急。”我正好可以趁这段失业期间好好思考一下我的下一步要怎麽走。

“既然不急,何必急著离开?也许你可以帮帮忙,等我们找到新的人进来再走也还不迟。”

我摇头。“不,现在走我才有剩馀价值,再晚,就会被压榨得不剩半点价值了。”

大夥儿都笑了。“你这没心肝的。”

我低头笑笑。最後待在出版社的这天,我敞开胸怀来拥抱每一个人,因为我不知道当我走出这里,我还有没有机会再与他们相遇。

越觉得人生无常,我就越看不开,想捉住的东西愈来愈多,心里总是想:即使短暂拥有,也是好的。

曾经拥有与不曾拥有从来是两码子事。

※※※

“我被录取了?”接到通知的时候,我差点反应不过来。

“是的,齐小姐能抽空到公司来一趟吗?有一些合约上的细节需要讨论。”

我回神过来,说:“喔,好的。”我看了看时间,问:“我下午大约三点左右过去可以吗?”

“可以,我会通知上层,下午三点与你会面。对了,恭喜你得到这份工作。”

“谢谢。”结束这通电话,我愣了好一会儿。

我得到这份工作了!我很讶异。

这是一份辛苦但薪水不薄的工作,那天去面试时,竞争者相当多,我只是抱著试试看的心态,并不奢望能雀屏中选。但很意外的,我居然被录取了。

抱著可能是搞错了的心态,我回到电脑桌前,继续一篇未完成的短文。

辞职以後,我还是离不开老本行,从事的仍是跟文字有关的工作。

我帮一些杂志或报纸写补白的小型短文,由於我的外文能力还算可以,偶尔我也接一些译稿或口译的工作,不过都是很零散的,不固定,有时候多一些,有时候少一些。

没有工作或是工作不赶的时候,我会到花莲去找雅各。

雅各的村子里有许多会说故事的原住民长老。由於他们的文化正在失落,年轻一代中,懂原住民母语的人愈来愈少,口述的故事无法在现代社会里薪传,唯一流传的方法只有透过文字。

但大部分老一辈的原住民所受的教育都不高,他们无法自己将故事记录下来。雅各计画要组织一个部落性质的文化委员会,澜沙是族里新一代的青年,受过国民教育,也懂他们的母语,我目前在他的协助下做一些记录和资料整理的事情,不支薪,但接受他们热情的款待。

过去半年,一个月中,我大概就会有十天的时间待在他们那里。

不完全是在工作,有时候我会跟雅各借车,一个人开去七星潭附近,在那里听潮声、等日落、看星辰升起。

在七星潭,海面上的北斗七星看起来比其他地方都要亮,有时候我看著看著,会不小心忘了时间。涨潮时,海水先漫到脚遑,我躺在沙滩上,心里一直存在著一个念头:就这样一直躺著吧,不要起来,让湖水将我带进海里。我反正孑然一身……但我总是在海水淹到大腿时就往回走,我常为此嘲笑我自己。我不够勇敢。

现在这个工作已经告了一段落,第一套关於他们部落的祖先、神话故事以及史诗已经付梓。

澜沙上个礼拜来台北看我时,送来了一套,现在正摆在我的书架上。

他说现在花莲政府有意要编列经费,跟当地大学联合成立一个原住民文史工作室,有一连串的计画要进行,他是其中一个重要计画的主持人,问我愿不愿意加入他们,帮助工作室运作,当然,是支薪的。

我笑了,我也拒绝了。

听到我的拒绝,他一脸忧郁地说:“你总是拒绝我。”

我大笑出声,说:“我没有“总是”拒绝你,你只是忘了我答应过你的那些事。”

“例如?”

“例如我答应过你,只要你上台北来,我就会好好地招待你一顿晚饭。”

这个年轻人咧嘴笑了。“晚上要吃什麽?”

我带他去吃台北一家素富盛名的法国餐厅。

他却抱怨说:“我宁愿吃你煮的家常菜。这里每一道菜都小小盘的,连塞牙缝都不够,价格却是天价。”

我品尝著鹅肝酱和奶局蜗牛,笑说:“很抱歉了,我的厨艺不仅不及格,还是负分,我不想毁了我那个装饰用的厨房,更不想毒死你,而且我认为你不会想吃冷冻食物。”那是我唯一会弄的东西,因为只需要加热。

“你知道我会很乐意为你下厨。”

这是我早已知道的,澜沙从不掩饰他的感情。

我低下头,下意识地看著左手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

他横过桌面,握住我的另一只手,深情的眼眸看著我。“亚树,你得面对现实,人不能老是沉浸於过去。”

过去……我有什麽过去?与家豪分手後,我一直在努力面对失恋的事实,然而当我终於有办法面对时,却从他妻子的口中得知他爱我。这种爱教人既心痛又失落。他爱我,但是他对我没有信心。如果一个人不能够信任他所爱的人,只愿意分享快乐,而不愿意分担痛苦,那麽这样的爱至多可以算是感人,但永远禁不起考验。

对爱情,我已失去信心,不打算再经历一次,也不认为我还能够再爱一次。

爱一个人对我来说,太辛苦。

我悄悄收回手,转移话题道:“别顾著说话,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澜沙没再挑起任何敏感的话题,他知道我们只可能会是朋友。

那时我拒绝工作室的工作是因为我发觉我定不下来,我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长时间专注於同一件事。

雅各说的没错,我有一个漂泊的灵魂,我承认我渴望流浪。

以前是因为有家豪在身边,他是一个安全的港口,可以让我停靠,但如今他不在了,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再忽视那股在我血液中蠢蠢欲动、呼喊著要求被释放的渴望。

然後,我看到了那则徵人广告。

一家国际旅行出版业者在徵求一位旅行家替他们写一套旅行书,他们将支付旅者旅程中所有的必然花费——当然个人的花用除外。

这是一个新奇的挑战,也是一个流浪到天涯海角的好藉口。冲动之馀,我寄了履历和自传到这家出版社,不久就收到了要求面试的通知,而今天,我被通知录取了!这真的非常意外,但也十分令人兴奋。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要的人生,但我确确实实需要一个流浪的理由,我必须去寻找一个我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答案。

将短文校正好,存了档,便直接发e…mail给杂志社。

现在离三点还有两个小时,我得花一点时间冲澡、换衣服,然後搭上计程车直接到那刚录取我的公司去。

我将去流浪。

05南飞的候鸟

四月初,上山与家豪道别後,我开始了我的行旅生活。

我没有国际旅行的经验,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

我的第一站是在南半球的澳洲第一大城雪梨。

因为是单独旅行,所以在出发前搜集了许多可能用得到的资料,除此之外,我还带了我自己,打算好好地感受旅行将带来的各种新奇体验。

我背著满满的行囊到机场,其中包括一台公司给的笔记型电脑。他们要我每半个月就交出一些东西,我们将透过电子邮件的传送来联络彼此。

我兴奋的情绪从前几天整理行李开始便延续到现在,登机时间到了,我跟随旅客们到登机门登机。我的座位被安排在後半截机舱靠窗边的里位,直到现在,我把我对搭乘飞机的恐惧压制得很好。我不怕,我不怕……

我一上飞机就闭上眼睛,等待起飞和降落。

经济舱里的乘客陆续登机,我感觉我身边的座位有人坐了下来。

我继续紧闭著双眼,心中则开始祈祷。

不会出事,不会出事……绝对绝对不会出事的。这架飞机只是要到香港而已,一个小时的航程很快就会过去,我只需要……小睡片刻……

要命!我根本不敢搭飞机,我在签约接受这份工作的时候怎麽会忘了这件重要的事?然而现在要反悔也已经太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听到机舱内开始广播要乘客系上安全带、飞机准备起飞的时候,我的镇定与伪装的平静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开始惊惶起来。

老天,要飞了,飞机会不会掉下来?

我遵照著指示系上安全带,但可能是系得太紧了,我有些呼吸困难。

我急促地呼吸,但却吸不进半点氧气,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在我快休克的时候,颈後突然托来一只手,一道低沉的嗓音在我头顶响起:“别紧张,深呼吸,慢慢地,再吸一口,对,慢慢地,别停下来。”

我不由自主地听从声音的指示,一会儿之後,我的呼吸慢慢恢复顺畅,头晕的感觉也渐渐消失。放松下来的同时,我感觉到飞机在滑动,刚刚不适的症状又出现,我连忙又深呼吸了好几次,直到那份恶心的感觉离去。

我的天,如果每次搭飞机都这麽痛苦,我要怎麽走遍全世界?

“第一次搭飞机?”刚刚那声音问。

我点点头。“嗯。”

“别紧张,只要飞行员的技术好,起降不会有问题。”

我怀疑地问:“那麽在高空上飞行时呢?”掉下来就全完了。

身边的他笑了。“搭飞机的风险不见得比开车高,如果真的那麽倒楣遇上了,机上有这麽多人作陪,你怕什麽。”

这人毫不在乎的轻松语调让我想抬起头看看他的尊容。

於是我抬起头,我看见了他,他则顽皮地对我眨眨眼。

是他!那个带我去喝酒,又和我在饭店睡了一晚的陌生人!

我低呼一声:“怎麽会是你?”

他哼声。“怎麽不会是我?”

我讶异。“你记得我?”就如同我从没忘记过他。

他依旧是那副欠扁的模样。“怎会不记得,那晚你吐了我一身,我还没跟你收清洁费。”

我愣了半晌,回想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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