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步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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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步曲-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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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峻拜见父母後,任传周开口道:“你知道严家三堂会审的结果吧?”

“早听说了,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谈。”子峻回答。

“只判严世蕃和几个爪牙流放,等於纵虎归山。”任传周摇摇头,“不过,圣上旨意如此,我们也莫可奈何,为今之计,就是趁虎离京时,将他们的势力斩革除根,将来即使他们回来,也已大权旁落了。”

“这八成是舅舅的主意吧?”子峻问道。

“没错,他可不想直庐坐没几天,又被严嵩拖下来。所以,从现在开始,御史们便加强弹劾,举凡和严嵩有关系的,只要是涉及朋党、贪污及买官者,一律降罪,这也包括所有的姻亲在内。”

“我们任家也在名册中?”子峻立刻警觉地问。

“你可是严世蕃的二女婿呀!你不知道那个大女婿已被拿下乌纱帽了吗?”

“他是罪有应得,但我们和袁家又不同。”子峻白着脸说:“大家都应还记得,大婚之日,锦衣卫是如何列队,我们又是如何被逼的!”

“但偏偏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不这麽想。”任传周无奈的说着,把桌上一册摺子给他看。

子峻逐行读下,陡地青筋冒出。这纸页上,先说任家娶严家女,攀援富贵,再说子峻破格升编修及关说子峰调回京城诸事,用词之煽动,教人气结!

“简直是胡说八道!”子峻气得将摺子一摔,“娶妻非我所愿,这高侍郎可以证明;升编修和关说是严嵩一厢情愿,我也及时阻止了,怎麽能说我攀援富贵呢?”

“的确是欺人太甚。”任传周点点头,“我和你舅舅商量的结果,唯一能撇清的方法,就是……休掉茉兒。”

子峻的脑袋中闪过轰地一声。休妻?不!不能休妻,他有承诺,他答应永远不离弃茉兒的,而且……他也离不开茉兒啊……只是,这兒女情长之事,从来都启不了口!他紧咬着牙,好一会兒才说:“不……我不休妻。”

任传周瞪着兒子说:“不休怎麽成?那不就表示咱们当初是心甘情愿的结这门亲吗?到时别说你了,恐怕连我这侍郎都要保不住。”

“子峻,这桩亲事一直让你怏怏不乐,茉兒家犯大罪,你又有何不休之理?”徐氏也说。

“不!我不是袁应枢,绝不会在妻子有难时做出休妻之举,我的道德良心不允许我这麽做!”子峻义正辞严的说。

“什麽道德良心?这妻是休得有理,茉兒私自向严家买官和调职,就是犯错,你不罚她,人家就纠举你,你想清楚没有?”任传周不悦的低斥。

“茉兒是无心之过,她并不知道……”子峻涨红了脸说:“这……这就怪我管妻无方,我不能因此而休了她。”

“你不休她,一旦摺子到御史手上,你的大好前程会被毁呀!你真要为个茉兒放弃出将入相的机会吗?”徐氏没想到兒子的反应会这麽激烈,有些失措地劝道。

“爹,娘,孩兒相信三法司是公平的,没有人能因为我没做的事而定我的罪,我自会拿回我的清白,但不是以休妻的方式。”子峻更坚决地说。

“孩子,我明白你是重情重义之人,但……”任传周想再苦劝。

“爹,这就算我的劫吧!仕途官场也是有命数,我可以不要做官,但绝不屑成为袁应枢之流的人!”子峻完全不妥协地说。

那一夜,子峻无法成眠,但也不敢告诉茉兒这件事,只是默默地望着枕畔熟睡的她,直到天明。

任传周夫妻更是望着烛火到三更,并连连哀声叹气。

“子峻为人讲情义又耿直,茉兒再不好,要他休妻保自己,他也真做不来。”徐氏摇头说。

“他才入官场不过一年,很多想法还太天真,我实在不忍看他自毁前程。”任传周顿一下说:“看样子,得用你大哥的方法了。”

“真的要这样吗?”徐氏皱着眉心问。

“我们得帮子峻越过这一层妇人之仁,将来他功成名就後,会感激我们的。”任传周语重心长的说。

还有,再娶个家世清白的新妇,让子峻能有真正恩爱和谐的婚姻才是对的,不是吗?

徐氏缓缓地点头,重复一遍,“子峻会感激我们的。”

编修之职太过敏感,於是,子峻被调任到礼部,而他到礼部的第一件差事,就是随几个道士到京城北郊一座“玉虚观”中为皇上秋天的建蘸大典做准备。

明朝皇帝重礼制是闻名的,所以,礼部居六部之首,尤其是嘉靖朝,皇上特别爱拜神炼丹,一年四季大小禅仪不断,使得礼部权力大为提高。

因此,子峻管这庙观之事,虽然琐碎,却是走向内阁的一条捷径,严嵩和徐阶年轻时,也都是这麽走过来的。

子峻实在很不想在这多事之秋离京,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小心地护着茉兒,每天回家都能看到她。

但职务在身,不得不远行,少则十日,多则一月。

徐阶还特地找他去叮咛道:“你既不肯休妻,那就只有暂避风头了,御史要查的案子太多,或许你不在跟前,他们就会忽略掉了。”

徐阶一向疼爱子峻,他的几个兒子都甚为平庸,只适合在乡里做个富绅,不惹是生非就不错了,因此,他更把器重的心放在这个外甥身上。

子峻尊敬徐阶,听他这麽一说,更没有怀疑这是一条调虎离山之计。

远行那日,茉兒和丫环将行李备妥,再做最後一次检查时,马已等在外面。

这些天来,因知道严府不抄家,也没有被判死罪,茉兒的情绪蓦地放松,整个脸红润起来,更如出水芙蓉般有种艳艳的风韵。

子峻每每为她的美所迷醉,但因为自己对她的爱恋有负父母师恩,所以总表现得淡淡的,除夫妻之义外,很少再有热情的表现。

茉兒看不懂他的心,总以为她不是他的初衷和执意,但他对她不弃不离,她已经很知足了。

“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务必要遵从爹娘的话,他们说什麽,你就做什麽。”子峻口里说的就是这些话。

“我明白。”茉兒其实很想要一点温存款语,但明白他不会,所以只得柔顺的说:“我会完全听爹娘的指示。”

任家人都聚在大厅前一一送别。子峻上马策鞭,两个奴仆跟随着,在滚滚烟尘中,朝北方而去。

这一回,任良没有同行,子峻将他留给茉兒,也算一种能让他安心的举止。

子峻走了一个时辰,茉兒在清理他的书房,复秋来招呼说:“我要带萌兒回娘家,爹还说我好久没回去探望了,要我多住几日呢!”

“我真的很羡慕你。”茉兒真心地说。自己的父兄被流放,祖父即将带一家老弱妇孺回江西袁城,此去天涯,恐怕再无相见的一天。这就是嫁人女兒的悲哀吧?甚至连哭都不许哭!

“羡慕什麽呢?我可是独守空闺四年啰!”复秋安慰地道。

“不是说秋天就要回来了吗?”茉兒问。

“谁知道会不会变卦呢?”复秋苦笑一下,“哎呀!不想他了,总之,这次子峻去北郊,也刚好让你尝尝相思的滋味哩!”

相思滋味,她早尝过,在等着嫁给子峻之前,是整整一年,如今回忆起来,那充满绮丽幻想的少女时期、花样年华,还真是甜蜜。比起来,嫁给梦里人後,酸竟比甜多。

复秋刚走,任良就进来说:“二少奶奶,老爷让我到南郊去买马,可能要隔夜才回来,有事可以派人来找我。”

“会有什麽事呢?”小萍斜睨他一眼说。

“那可不一定喔!”任良朝她眨眨眼。

这两个人又在打情骂俏了!茉兒抿住嘴笑。或许等子峻回来,也该给他们办办喜事了。

将墨宝卷书归好,茉兒看着子峻的字又发愣了。

突然有丫环在外头叫道:“二少奶奶,老爷和夫人请你去一趟。”

茉兒忙带着小萍来大厅,等待吩咐。

“你在外面。”丫环挡住小萍,并将门阖上。

茉兒深觉奇怪,任传周和徐氏坐在上首,面色凝重地望着她。

“爹,娘,发生什麽事了?是子峻……”她忍不住担心的问。

“子峻没事,只是……他要休妻,请我们做作主。”任传周说着,递给她一张笺纸。

休妻?这两个字,像陌生的语音,穿不过她脑海,直到她看见“休妻书”三字的隶楷字体在她眼前成形——

松江府任子峻,今休离袁州府女严鹃。夫妻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去。严鹃无犯七出之罪,但不义者有三。以权势逼婚,令夫家卑屈而从,此不义一;干权乱纪,陷夫家於谤毁,此不义二;罪责连累,使夫家有不测之祸,此不义三。高门之族,罪人之家,皆非我所愿,故写此休书,从此任严两造恩断义绝,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最末了是子峻龙飞凤舞的签名,还有他最心爱的玉章。她太熟悉他的笔迹,馆阁体,端端正正,字字绝情。

“不!这不是真的,子峻说过不会离弃我,我不信!”茉兒的眼神无法集中,几乎快昏厥过去,又没东西可以撑扶她。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如何不信?”徐氏毕竟是女人,稍稍委婉地说:“茉兒,不是我任家无情,实在是这桩婚事带给子峻太多的不堪。今日你家有变,再下去,恐怕任家和子峻都会遭祸,以三不义休离,也实在是不得已。”

“娘……”茉兒哀哀地唤了一声,“要休离,千万理由我都不怨……但子峻为何避而不见?要休妻,他也应该亲自将休书交到我的手上呀!”

任传周板着一张脸说:“子峻天性仁厚,一直心存不忍,甚至因身为严家女婿而被弹劾,还不愿负你。但他身为任家砥柱,怎能为了你,不顾列祖列宗的期盼?他不休妻,处境艰危,要休妻,又怕伤你,因念夫妻一场,所以避开,以去北郊的机会,要我们送你回娘家。”

“此刻回娘家,正好随你祖父去袁城,免得将来严府京中无人,你落得孤苦无依的地步。”徐氏补充道。

原来……子峻说的“务必要遵从爹娘的话”就是指这件事?原来……他早就有休她之意……今日不休,未来也会休!

他们说什麽,你就做什麽……

“不!”茉兒哭着跪下,拉着徐氏的裙裾说:“别赶我走!茉兒生是任家人,死是任家鬼,我不回严家,也不去袁城,我就待在这里,求求你们,别赶我走!我愿意伺候子峻一生,任劳任怨、心甘情愿……”

门突然打开,小萍听到屋内的一切,见茉兒肝肠寸断的哭求,便再也受不了地冲进来,也跪下说:“求老爷夫人开恩,别赶小姐,她和二少爷情深义重……”

“什麽情深义重?”任传周不高兴丫环的擅自闯入,“只要她不走,二少爷是不会回来的。”

这话如一把刀般落下,深深插在茉兒的心底。她缓缓的站起身,整个人恍若游魂,站都站不住,亏得小萍及时扶住她。

“小萍,你带你家小姐去收拾、收拾,屋前马车已备好,直接回严家。至於嫁妆细软,我们会派人一一归还。”徐氏愁着眉小心地交代。

茉兒开始往门外走去,举步维艰,她的唇颤抖苍白,想说什麽,却全梗在喉间。直到穿过许多长廊,看见自己住的院落,那子峻穿过多少次来寻她的月洞门,她忽然发出声,像要喘不过气似的说:“他骗了我、他骗了我……”

接着,她瘫软在月洞门旁,纤指扣住粉墙,悲不自抑地大哭出来。那九个月来的委曲求全、隐痛自吞,全只剩下一纸休书,让她将以何为心,以何为生?

子峻,你何苦哄我,又欺我?这不是活活的要毁了我吗?

“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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