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舞鞋 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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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舞鞋 严歌苓-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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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两天。 
他问她去不去走走。他们又走到红围墙的墙根下。 
“小穗子;乔副司令活着的时候;说等我们提干了;就介绍我们俩认识。” 
小穗子知道刘越这时旧话重提是什么意思。她说她可没提干。 
刘越的手一直在口袋里;这时拿出来;掌心打开;里面是块手表。他说他去为她买了件礼物;一块上海牌手表;庆祝老头儿三年前介绍他们认识。 
小穗子瞪着那块不锈钢手表。半天她说:“你怎么了?我怎么会收你这么一份礼物?” 
刘越开始臊了;他的臊表现出来是恼。他说:“我就要送你!” 
“凭什么?”小穗子问。 
“不凭什么!”他臊得怒发冲冠;“我想送;我乐意!” 
小穗子要他懂道理;她大头兵一个;戴手表违反纪律。 
刘越说他看女兵们在台上排练;大头兵戴表的多的是。就她一个人穷酸。 
小穗子说:“刘越;我和他们不一样。” 
显然她声音是压抑的;刘越听出了点什么。他怔了一会说:“那你收着;等你提干了再戴;行了吧?” 
小穗子摇摇头;说她真的不能收;心领了。 
刘越给晾在那里;手还伸在外面;手里还拿着那块表。他窘得手指头冰凉。“小穗子;我再问你一次;你收不收?” 
“刘越……” 
刘越一抬手把表扔到墙外去了。小穗子跺着脚;说刘越胡闹;把好几年的津贴砸了。 
刘越晃晃悠悠从玉兰树丛往回走;他回头说:“什么好几年的津贴?我才不攒津贴!那是我妈妈买的。我写信叫她买的。” 
小穗子满脸追问地跟在他身后。 
他说:“我把你告诉我妈了。”看她眼睛追问得更紧;他又说:“你才没有领我的心。” 
我们后来知道正是从这个时刻;小穗子开始对自己说:他太单纯了;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刘越把小穗子的回避看成是自己的过错。他想起那天傍晚的坏表现;原形毕露;让小穗子看到一个粗暴野蛮的人。她信中措词十分婉转;说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需要很好的相互了解。她希望他不要再去看她排练或演出;因为排练和演出中的她都不真实。最后她说到乔副司令;说她答应过老头儿;只好好跳舞。 
此刻刘越一个人在篮球场上投球。每一球都投中;没一点意外。他不会再去看文工团排练了;一个要强的人不会在收到那样的信之后;还老着脸皮继续出现。 
一天晚上放操场电影。文工团的地盘空了一大块;篮球队的地盘却让家属占了不少;文工团的男兵女兵都叫刘越过去坐。他只好搬着凳子走过去;两条大长腿在通讯团、警卫营队列里横跨。他的心打着夯;就怕和小穗子目光相遇。他垂着头;让几个男兵噼里啪啦地拍肩打背。所有人都质问他;为什么不来文工团串亲戚。他凭直觉感到女兵里没有坐着小穗子。她没来看电影;怕碰上他。刚刚轧断的往来;得冷却一阵。 
他心里说别问别问;嘴一松;就问了出来。 

他问那个老转圈的丫头呢? 
他装着连小穗子的名字都不知道。若不是天黑;人们会看见他红透的耳根。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男兵说:“你问她干什么?” 
刘越是一点臊也藏不住的。他说不干什么;随便问问怎么啦? 
半夜;刘越用铁条打开活动室的锁;拿出康乐棋子;一个人打起来。小穗子的日记;总是背着人偷偷摸摸写的;比靡靡之音还糜烂。刘越使劲打一杆子;想象那靡靡之音似的日记。棋子走出一个理想的几何路线;落巢了。小穗子那样一个清纯的形象;站在两百多双眼睛前面;念着二十多页厚的悔过书。她没有哭。文工团员们告诉刘越;哭倒好了;换了别的女孩子;是一定要翻天覆地哭一场的。哭是一种姿态;表示知错;知羞;服软。假如小穗子一面交待丑事;一面哭得洗心革面;大家整她会手软些。 
刘越玩热了;脱下外衣。他又看见四个兜的军服;还是崭新的。他明白小穗子的意思了。她宁可断了和他的往来;也不愿他知道她曾作的孽。刘越忘了自己拄着杆子朝棋子发了多久的呆。文工团的男兵女兵都有模仿天赋;他们做着小穗子的动作;一扭一摆地用鸡公车推沙土。刘越你看;就这样改造她恐怕都改造不好;谁知道她是不是暗中又跟谁眉来眼去;情书暗投。刘越大表弟;她没来勾搭你吧?没跟你说:“啊;你的目光在我血液中流动;你的呼吸掠过我的发梢吧?”那模仿很不赖;小穗子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给他们学舌出来;刘越也笑了。刘越开始布棋子;找位置;架杆子;人慢慢伏下去。他奇怪自己会笑。大概他当时不是笑小穗子;而是笑他自己。笑他几天前向她捧出手表时的蠢样。 
刘越打了一夜康乐棋就一切恢复了正常。偶然地;小穗子担猪粪的形影会在他脑子里悠悠而过。他会突然痛心:这个罪有应得的小穗子呀! 
他听了小穗子的劝告;再也不去看她排练。直到一个礼拜天下午;他路过门岗对过的修鞋铺;见昏黑中坐着白皙的女兵。她坐在很矮一个小凳上;不知在对着什么出神。鞋匠在为她修补舞鞋;两人背对背而坐。小穗子微仰起脸;她的出神极其纯粹;排除了繁闹的街景:街上一家人在轰轰烈烈地出殡;另一个店铺门口排了抢购的队伍;几个妙龄女流氓在轮流用望远镜看每一个从军区门岗走出来的军人;一面做着污秽的评论;一面把烟灰东弹西弹。小穗子只是静静地出神。两个肮脏的小女孩走到她面前;她们最多三岁;一个将手里拇指大一块饼喂进了另一个的嘴里。 
刘越见小穗子对小女孩们笑了。 
刘越说:“喂;你修鞋呢?” 
她吓一跳。从矮凳上站起来的时候;整个脸一点表情也没有。 
刘越对鞋匠说:“鞋你先修着;我们一会来取。”然后下巴一摆;要她跟上他。他们顺着这条毫不浪漫的小街走;两边的板铺人家隔着马路大声谈话。楼上伸出的竹竿上;晾满破烂衣服。老人们围坐在街沿上摸民国时期的纸牌。 
刘越跨过一摊灰色的肥皂水;等小穗子赶上来。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对她说:“我全听说了。” 
小穗子的脸冲着他;给他的错觉是她会装蒜问:你听说了什么呀?但她只顿那么一下;便说:“我知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是全告诉你了吗?” 
“我要听你告诉我。” 
他希望她能从他话里听出这个意思:如果你告诉我;那是一场冤枉;我会信你的。我需要信你。 
她却平铺直叙地讲起来。是的;十五岁;她为了他吞过安眠药;也为了他差点摸电门。没有人知道她那次失败的服毒;他们只知道同一个雨夜的前半章:她把他叫醒;求他;要他带她走;远走天涯。然后她讲到那只含羞死去的雁。 
刘越听到这里;眼泪流了出来。 
小穗子这天背着“五四”手枪从省舞校往回走;见一辆摩托从门岗开出来。骑手是刘越。不用打听她也明白刘越让一个首长夫人招成未来女婿丁。小穗子每天早晨五点去舞校土:编导课;团里怕她不安全;特批她一支“五四”手枪。她下课是中午十一点。常常在门岗前面看见骑摩托进出的刘越。文工团很快有了传说:那位首长的女儿得肝炎住院;刘越每天骑摩托车送午餐。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小穗子。他戴着头盔风镜;长腿摆成好看的角度;斜斜地拐个弯远去。女流氓们冲他打一声尖利的口哨;他偶尔也向身后挥挥手。小穗子发现;她天天下了课就往回赶;为的就是这样站在梧桐树后面;看他一眼。二十一岁的刘越;对那群女流氓;是天上的星星;; 
舞校放暑假时;小穗子看见刘越的摩托车后面带着一个女军人;娇滴滴地把头歪在刘越宽阔的背上。小穗子想到半年前她和刘越走到那条小街的尽头;又走回来;路灯挣扎着亮起来。电力不足的路灯照着刘越脸上的眼泪;一个铺板门里泼出的涮锅水把两人鞋袜都泼湿了。 
她记得他在某个地方低声说;别说了。是她讲到团支书王鲁生的时候。刘越听到这里;对他和小穗子的前景;完全死了心。 
小穗子第一次正式担任了大型舞蹈的编导。三十六个人的队形;很快喊哑了她的嗓子。演出之前;出了意外;领舞高爱渝不能上场。高爱渝已流产两次;演出前又发现怀孕;领导商量了一下;让小穗子顶上去。虽然小穗子的身量、形象都不够辉煌;但毕竟熟悉动作队形。 
演小地点是体育场。小穗子一上场就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刘越。紧挨他的女军人;手里拿本书当扇子;给自己扇扇;又给刘越扇扇。女军人没娥军帽;微微烫过的头发在额前翻出一个波浪。不一会女军人便不再往台上看;打开了那本书;又在书—卜摆了一小堆瓜子;一边读书一边嗑瓜子。 
小穗子感到那股疯劲又来了。她两眼一抹黑;只有刘越的眼睛准确地给她打着追光。她跳得身体分量也没了;柔韧度也没了极限。刘越有一年没见小穗子;她在他眼里是不是有了变化?她转身回眸;目光只有刘越明白;那种秘密情人的目光。 
演出结束后的第二个星期;邵冬骏在军区墙外的农贸市场被人打了。他每天天不亮到市场等屠宰场的车来;好买到不要肉票的肉骨头;给高爱渝滋补。那天他被人用口袋套住了头脸;恶揍了一顿。天亮时;街上的人出来倒马桶;见一位满脸是血的解放军躺在下水道旁边。那人搁下马桶便去了街道派出所。 
邵冬骏在医院醒来后告诉民警;揍他的几个人全是北方口音;动作麻利得不可思议;像干侦察兵的。他们显然早就摸出了他每天买肉骨头的行动规律;先埋伏在一个烂席棚后面;从他身后出击的。他再清醒一些;又回忆说;暴徒共有四个;身高全在一米九左右。 
小穗子在午睡时告了假。她借了一辆自行车;顶着大太阳骑到篮球队集训地。那是个军区的内部招待所;离市区有四五公里。大型比赛前;篮球队就被囚到那里集训。 
小穗子到达时;所有球员都在午睡。一走廊的门大开着;传出电扇的嗡营和男性的鼾声。她不敢再往前走;找了个通风的地方;坐在阴凉的青石台阶上。 
她听见一个人从走廊那头的屋里出来;然后就僵在门口。她抬头;看着他;一身白色;胸口印个鲜红的号码。 
他说招待所门口有个冷饮室;有种双色雪糕他想她一定爱吃。 
她没等到他走到跟前就说:“刘越;你为什么要打他?” 
她哑了的嗓音此刻破烂无比。他说走吧;我一天要吃十根双色雪糕呢。他步子松松垮垮;似乎走路这件事不值得他花体力。他那又懒又大的步子和从前略有不同;像是要告诉小穗子;他油滑了;是过来人了。他的笑也有变化;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曾经的单纯。他买了十个雪糕;很响地撂在桌上。 
她一连问了他几次;为什么对邵冬骏下那样的毒手。 
他好像刚刚听清了她嘶哑的声音;“谁是邵冬骏?” 
“刘越;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你和你们篮球队的死党干的。” 
“那个叫邵冬骏的舅子遭人打了?” 
小穗子瞪着他。雪糕在他和她之间化成粉红的一摊和乳白的一摊。苍蝇绿莹莹的;点缀在上面。 
“打得惨不惨?” 
“刘越!” 
“有没有送医院急诊室抢救?……你心疼啦?听说这舅子不是个东西;出卖了一个跟他谈恋爱的小姑娘。”刘越嬉皮笑脸;一副逗小穗子玩玩的样子;“不爱吃雪糕?那咱们换‘纸杯’!”他正要招呼坐着午睡的老服务员;手被小穗子拉住了。 
小穗子拉着他的右手。就是他那只主意特大;不留神就出去给他闯祸的右手。她拉着它;过一会;另一只手也慢慢上来。她的两只手把他的右手握着。肮脏的浅蓝色电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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