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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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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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三年。大伙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活一天是一天。

一群酒肉朋友簇拥着,在陈先生家里大吃大喝。还各捧个名贵细瓷盅儿,展览着名贵的蛐蛐。

小楼在桌边吆道:

“喝!我这铜甲将军,昨儿晚上给喂过蚂蚁卵,打得凶!谁不服气,再战一局!”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菊仙,你给我收钱吧。”

他又赢了,钱堆在桌面。

友人帮腔恭维:

“真是霸王,养的蛐蛐也浑身霸气!”

“暧不是好货色还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呐!”

小楼大笑,卖弄一下唱腔:

“酒来——”

声如裂帛,鹤晚九霄,众附和地喊:

“好!好!”

有人趁机:

“段老板,趁您今天高兴,借两花花?”

小楼豪气干云。桌面上摸了点给他:

“拿去也罢!”

看两个人去了,菊仙才道:

“哗!人家加你一倍包银,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楼在场面上,不搭理,只道;

“你先回去。晚上给我弄红烧肉。”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来再来!”小楼嚷,“女人就是浅。”

此时,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见小楼无心上场,极为可惜,蝶衣不多话,只道:“开脸吧。”

小楼不动:

“你没见我忙着呐!”

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白了。

“我的大老板,快上场吧,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得顺着点,得罪不起呀。”

“光开脸没用。”

小楼回头一看蛐蛐的盅儿。蝶衣气了,一急,把它一扫,盅儿拨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儿郎当。

催场的忍气吞声,做好做歹:

“两位老板,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垫场,请马上来,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俩呐!”

蝶衣赶紧去扯小楼衣袖子,又哄他:

“你这是干嘛。’

“找人赎行头吧,进了当铺了。”

“哎!”蝶衣跺足,唤小四,给他钱,附耳吩咐几句。小四唯唯。

蝶衣气了:“段小楼,你这是好架势。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

“谁管明天是什么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谁有明天?”

“你没有明天,我可有……’

“是,你有!你天天抽‘这个’,不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没光彩。你就有明天?”

“你花钱像倒水一样,倒光了,谁照应你?往后我俩真拆伙了,谁给你赎行头?”

“你不爱惜自己,还能够唱多久?到那个时候,你不拆伙,我也不要合演!”

蝶衣抖索着。血气上涌,思前想后,千愁万恨。他只想起当年河边,小石头维护着小豆子,不让大伙上前,他说:“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蝶衣万念俱灰:“我们拆伙吧!”小楼也怔住,不能自持,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头赎回来了。小楼爽步上前:“待会多上一点粉,盖住脸上灰气,虞姬还是虞姬。我呢,那么一起霸,就是彩。上了台,一对拔尖角儿,我们肯唱二轴,谁都不敢跟在后面哩!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终于回到后台去。

戏园子的后台,这一阵子也有设了赌场,给人散戏后推牌九耍乐;也有设了烟局,让抽两口解忧;老客还可带了妓女上来小房间休息。一塌胡涂。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谊,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小楼一壁开脸,忘记了适才的过节。他是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

“看来今儿晚上都是来择你虞姬场的人。”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

“谁说不是。有的爷们捧角,不过贪图你台上风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别晕头转向。”

小楼知道得多,只觉自己不给他说,又有谁来教训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师哥。

“还有,这话我不能不说,”他正色,“师弟你还是……别抽‘这个’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没精神。抽多了,嗓子成了‘云遮月’。——我是为你好!”

蝶衣觉得他是关怀的,遂望定他:

“我——”

还没说,小楼又接上去:

“菊仙也让我劝劝你。”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那天她说的那门亲事,怎么着?有没有想过成家?你倒是回个话,菊仙——”

没等小楼说完,蝶衣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他听到什么“菊仙也……”,转悠来,转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话,谁料又夹了第三者?他还是体己的,他还是亲。谁要她呢?没来由地生气。谁要她?

“哎,小豆子——”小楼一时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身上前,前尘仅是拈来思念。极度隔膜。

他忽地回过头来,负气:

“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你瞧瞧,让当铺老鼠咬出这么大的洞洞,还得我给你补!”

转身自顾自更衣去。

锣鼓已在催场。——及时地。

这戏便又唱下去了。

约莫过了一大段,还没到高潮。幕后正是汉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众。

声韵凄凉,思乡煽情: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为了谁?

“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项羽长啸:“孤大势去矣!”

连乌雅瘢脖焕о@下,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别姬”精彩处,忽自门外,拥进一队日军。都戎装革履,靴声伴着台上的拉腔,极不协调。

全为一位军官开路、殿后。

他是关东军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满勋章,神采奕奕。不单荷枪,还有豪华军刀,金色的刀带,在黯黑的台下,一抹黄。戎装毕挺无皱褶,马刺雪亮。

英姿飒爽地来了。

四下一看,马上有人张罗首座给他。——先赶走中国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赶先避。看得兴起的,不情不愿满嘴无声咒诅。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惟恐讨不了他欢心。

楚歌声中,他们毫无先兆地,把戏园子前面几排都霸占了。有几个走得慢了点,马上遭拳脚交加。

台下有惨叫。

全场敢怒不敢言。

小楼在台上,一见,怒气冲天。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后果,他竟罢演,一个劲儿回到台下:

“不唱了!不唱了!妈的!满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乐不敢中断,在强撑。

班主、经理和催场的脸色大变:

“哎,段老板,您好歹上场吧,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求求您了!”

“您明白人,跟宪兵队有计较的地儿么?把两位五花大绑了去,也是唱……”

小楼大义凛然:

“老子不给鬼子唱!”

又道:

“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势危殆:

“小楼,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小楼不反顾,像头蛮牛,卸了半妆,已待拂袖离去。

外面有什么等着他?一概不管。猛兽似的阴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楼你等我——”

大伙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没有动,他想说的一切,大伙已说了。他自己是什么位置?——小楼的妻已共进退!

不识相的段小楼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门,即被宪兵队逮走。

囚室中,皮鞭子、枪托、拳打脚踢。任你是硬汉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来。

“不唱?妈的不给皇军唱?”

他分不清全身哪处疼哪处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一阵晕眩,天地在打转……

但,小楼竟可屏住一口气,不肯求饶。他站不住,倒退栽倒,还企图爬起来。

他横眉竖眼,心里的火窜到脸上,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他的下场肯定是毙了。

蝶衣还没睡醒。

不唱戏,他还有什么依托?连身子也像无处着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醒了?烦你喊一下,急死了!”

菊仙腼颜来了。追问着小四。

他道:“刚睡醒,请进来。”

蝶衣在一个疑惑而又暧昧的境地,跟她狭路相逢似地。刚睡醒,离魂乍合,眯着眼,看不清楚,是梦么?梦中来了仇家。

菊仙马上哀求:

“师弟,你得救救小楼去!”

他终于看见她了。她脸色苍白,老了好几年呢,像卷皱了的手绢子,从没如此,憔悴过。她不是一个美人吗?她落难了。蝶衣嗤的一笑,轻软着声音:

“什么‘师弟’?——喊蝶衣不就算了?”

稍顿,分清辈分似地:

“‘我’师哥怎么啦?”

菊仙忍气吞声,她心里头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谁。依旧情真意切,求他:

“被宪兵队抓去了。盼你去求个情,早点给放出来,你知道那个地方……,拿人不当人。这上下也不知给折腾得怎么样。晚了就没命了。小楼的性子我最清楚了——”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缓缓地止住她,“你认得他时日短,他这个人呀……”

他坚决不在嘴皮子上输给“旁人”。尽管心中有物,紧缠乱绕,很不好受。——他不能让她占上风!

菊仙急得泪盈于睫,窘,但为了男人,她为了他,肺腑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着、撕着、掰着,有点支离破碎,为了大局着想,只隐忍不发:

“你帮小楼过这关。蝶衣,我感激你!”

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态,不想输人,也不想输阵。

他心念电转——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真是良机!水大迈不过鸭子。她是什么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话。终于僵局打破了:

“就看我师哥分上,跑一趟。”

为了小楼,他也得赧颜事敌,谁说这不是牺牲?

但蝶衣瞅着菊仙。她心肠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话呀。

“——你有什么条件?”

蝶衣一笑,闭目:

“哪来什么条件?”

菊仙清泪淌下了。

只见蝶衣伸手,款款细抹她的泪水,顺便,又理理对方毛了的鬓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门外窥探一下,不得要领,便识趣走开。

蝶衣自顾自沉醉低回: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档。从小就一起。你看,找个对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来劲。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无心唱下去了,晕头转向呀,

唉!”

闻弦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

“蝶衣?——就说个明白吧。”

“结什么婚?真是!一点定性也没有就结婚!”

他佯嗔轻责,话中有话。

菊仙马上接上:

“你要我离开小楼?”

“哦?你说的也是。”

蝶衣暗暗满意。是她自己说的,他没让她说。但她要为小楼好呀。

“你也是为他好。”他道,“耽误了,他那么个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二人都觉着对方是猫嘴里挖鱼鳅!

末了菊仙跷了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我躲他远远儿的。大不了,回花满楼去,行了吧?”

蝶衣整装出发。

榻榻米上,举座亦是黄脸孔。

宪兵队的军官。还有日本歌舞伎演员,都列座两旁。他们都装扮好了,各自饰演自己的角色。看来刚散了戏,只见座上有《忠臣藏》、《齐天小僧》、《四谷怪谈》、《助六》……的戏中人,脸粉白,眼底爱上一抹红,嘴角望下弯的化妆。两个开了脸,是不动明王和妖精。两头狮子,一白发一赤发。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丽的一位“鹭娘”,穿一身“白无垢”。

他们—一盘膝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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