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看着小玖：
「小玖，你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其他人？」
「那个……因为……我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这不像小玖会说出来的话。我直接说出我的疑问：
「我以为小玖是个拥有毫无根据的自信的人……」
「唔、好过分。当、当然有根据！我是、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人！」
没错，这才是小玖的本质。因为在亲戚的过度呵护之下长大，说难听一点是任性，说好听一点就是积极的孩子。但是……一旦跨出家门，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完全不说话，甚至连一个朋友都交不到。
「小玖，我觉得小玖平常应该要把这方面更加表现出来比较好喔？」
「……这种事、不行。」
小玖抱起膝盖缩在椅子上，小裤裤不小心走光了，我不想打断话题所以就放任不管……绝、绝对不是因为可以看到小玖的小裤裤觉得幸运喔？不、不是百合喔？
「为什么不行？这种事不试试看怎么——」
「就是试过了……结果不行。」
「一次不行、下次——」
「没有下次了！」
「咦？」
小玖突然有些激动……然后很快「啊」了一声，再次抱着膝盖把脸藏起来。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反应，小玖慢慢说道：
「……我跟大家、不同幼稚园……」
「？」
「转学生……好像也不算。从幼稚园升上小学时，刚好跟着父母搬家过来……所以学校里完全没有以前的朋友……」
「这种事不是常有吗？我家也离这边有点远，从幼稚园升小学时也是这样啊？全班都不认识。」
「那个……话是没错，但是、不太一样。我搬过去的小学那边是乡下所以人数很少……原本读幼稚园的孩子直接升上小学，然后大家都同班。所以……我进去时除了我以外，全班都已经是朋友。」
「啊啊……那样、门槛的确有点高，可是大家都还是小朋友……」
「嗯，我也、很想跟大家交朋友，很想要交到新朋友。」
这时小玖喘口气……然后，像是硬挤出声音一般说下去：
「可是，我办不到。我、总是这样……总是很任性……大家都、不肯接纳我。」
小玖更用力地抱紧膝盖诉苦，但是我反倒有点松了一口气。看来小玖没有朋友的原因，只是单纯的……这样说虽然有点那个，总之就是「出师不利」。
如果只是这样，应该不需要那么悲观——
「从那之后六年……」
「咦？」
「再加上进入国中，一共八年……」
就像是要粉碎我的乐观思考，小玖继续念念有词：
「一直、没有被、任何人接纳。」
「…………咦？」
我已经搞不清楚她一开始说过什么了。
因为无法理解的关系，我理所当然地提出我的疑问：
「你是说、只不过是一开始出师不利，之后六年完全没办法填补那道裂痕……」
「就是这样。根本……没有人肯和我交朋友。」
「呃……小玖、你该不会是、被人欺负吧……」
「不、没有那种事。大家都是好人，就只是……我根本『不在那边』而已，一直以来，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
还是有些无法理解。国中生或许难说，但是小学生怎么可能忽视自己的同班同学好几年……更何况还是没有多少人的乡下学校，怎么想都不可能……
大概是发现到我的疑问，小玖慢慢地开始说明：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总觉得、现在才说这个有点太晚……一开始、似乎是因为大人的问题。」
「什么意思？」
「嗯……我也、不太清楚，我父亲是公司的社长……搬来这边是要建设新的工厂……然后、好像跟当地的人有一些纠纷。」
「乡下好像难免会发生这种事，这么说来，有人发起反对设厂的抗议活动吗？」
「不，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实际上很快就和解，父亲现在和当地居民感情很好。」
「这样吗？那根本没问题嘛……」
「……嗯。可是刚搬来这里时，大人们还没决定该怎么……面对我……面对我们一家，似乎都对小孩子说：『最好不要太接近樱野家的孩子喔。』因此大家……最初都很疏远。」
「原来如此……」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很努力想要交朋友……结果，完全不被人接纳。」
「…………」
「后来……等到大人的问题解决，我已经、没办法主动和班上的同学说话……大家也渐渐营造出『不用管我』也没关系的气氛……所以我也不敢随便找大家讲话，很害怕状况会更加恶化……」
「小玖……」
小玖虽然不让我看她的脸，但是看起来是在哭。这……不只是过去的往事，而是她现在也持续遇到的问题。
「可是……最可怕的……不是交不到朋友。」
「咦？」
「我最害怕的是……」
小玖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要把囤积的心情全部发泄，很痛苦地说道：
「我居然、喜欢、这样的自己……即使是这么没用的我……父亲跟母亲都会称赞这样的我……所以、我实在不想、彻底否定自己。」
「小玖……」
我终于完全了解她。
于是……
我也终于了解自己该做什么。
「没事的……小玖。小玖是个非常棒、非常温柔的孩子。」
「杏子……」
她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正因为如此，我以满面的笑容回答：
「没事的。小玖的优点有我作证，你只要拿出自信，去交朋友就好了。」
「唔……唔哇啊啊啊，杏子……我……我——」
「不用着急，慢慢来就好。一点一点……慢慢前进吧。小玖一定没问题吧？因为你是『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孩子』啊。」
「嗯……唔……嗯！」
我只是用左手不断温柔抚摸小玖的头。
是的。
这是我现在能做的事——
除了左手以外全身都动弹不得的我，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
最后的留言居然是这么丑的字，真对不起，小玖。早知道会这样，就应该早点练习用左手写字了。
小玖，关于手术的事，很抱歉我一直瞒着你……呃、写到这里我才发现，当小玖读到这封信时，已经全部结束了，小玖也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一切了。
嗯——其实我写这封信没有那个意思，可是这说不定会是我的「遗书」。总觉得这样说会让气氛很沉重，但希望你不要把事情想成那么糟。至少对我来说，写这封信就好像留个纸条写着「冰箱里有布丁喔」那种感觉。
不过，既然这样，前面写的那些还是应该认真一点重写吧。毕竟是很重要的事。
言归正传。
小玖。
我的手术，恐怕会失败。
一想到所有关心我的人就觉得心痛，但是盲目地相信奇迹跟为「结束」做准备，两者是有所不同的。
因为这次的手术……其实是在已经找不到任何手段之后所采取的苦肉计。就连医生也说最好不要做任何期待。
当然，就算手术失败，我应该还是会活着。但是还能活多久，谁也不知道。
不过到时候的我……恐怕已经不是能够带着笑容和小玖说话的我。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虽然我不这么想，但是总会有些预感。经过这场手术之后的我，至少不会是以前的我。
所以我决定留下这封信给小玖。
小玖。现在的你，说不定……不，应该说一定正因为我的事陷入悲哀的深渊。
实在没办法对你说不要伤心。如果站在相反的立场，我恐怕也会有一段时间无法平复心情。所以……老实说，还是希望你能为我伤心。
反过来说，要是小玖一点都不伤心，我一定会大受打击的（笑）。
所以小玖，如果可以，请你为我哭泣。
毕竟这样会让我有点高兴。
可是，小玖。
如果以我的死为理由而不敢和其他人往来，这种行为就太孩子气了。
而且这种事根本不是为了我着想。
我绝对不想成为被你拿来找藉口的道具。
……呐，小玖。我不太清楚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幽灵」，只是如果变成幽灵，可以永远看着小玖生活的话。
今后小玖如果没有交到很多朋友，我会非常生气。
今后小玖如果没有抓住很多幸福，我会非常生气。
今后小玖如果没有展露很多笑容，我会非常生气。
哼哼，不好意思这么多要求。但是无论如何，我的死一定会对小玖造成束缚。
既然这样，不如依照我的要求来束缚你。
小玖，如果你想从我的死感受到什么。
就请你听听我最后的任性要求吧。
…………
老实说，小玖。
我也不想这样。
字会这么丑，老实说，并不只是因为用左手写。
当然没这么单纯。
没有这么单纯。
我也不想。
不用说都知道我不想。
不用说都知道我很害怕。
我不想死。
表面上装出领悟的态度说这么多，想让你以为我只担心小玖的事。
这种事……当然是骗人的。
我根本、一点也、不想死。
我根本办不到，我根本……没办法放弃。
因为我认识了小玖。
因为我想看看小玖的未来。
小玖。
小玖总是说自己是小孩子、很任性、与其他人不同等等。
其实不是这样。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小玖想像的那些「大人」。
大家、大家、都还是很孩子气。只是学会怎么戴上面具。
其实大家都跟小玖一样。
天真无邪。
任性。
又胆小。
你看，就连平常总是像小玖监护者的我也一样。
一旦直接面对结束，就会这样……这样丢脸地发抖，流着眼泪沾湿信纸……每个人都是很脆弱的。
可是，小玖。
我喜欢这样的自己。
小玖会嘲笑这样的我，是个没器量的人吗？应该不会吧？小玖一定不是这种人。不，不只是小玖。
大家都是一样。
失败的话，只要道歉就好。
跌倒的话，再站起来就好。
挫折的话……让朋友、家人为自己加油打气就好。
这很简单，同时也是比什么都困难的事。
可是小玖。
小玖是「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孩子，没错吧？
小玖已经能够道歉，也能自己站起来了吧？
再来只要交到朋友，小玖就天下无敌了。
所以小玖。
多交点朋友吧。
这是、最后的约定。
…………
好了，小玖。
我差不多也该像个微不足道的人，做些无谓挣扎直到最后。
小玖的第一个好朋友 栗花落杏子
第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