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瞧着那老人闭着眼,小女孩一直扶着她行走,看来竟是盲的,而小女孩年纪不过七八岁,却这样孝顺,心下自是一软,柔声对伙计道:“让她们坐下,也上两碗面,我来付账。”
伙计还想说什么,却见刘胤伸手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伙计自是咽了咽口水,对那一老一小道:“你们俩倒是好运气。”说罢,便把银子收在怀里,自是去煮面了。不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汤面都端了上来,绮罗把面条端给老妇人和小女孩,微笑道:“快吃吧。”
老妇人闭目不语,小女孩却目中含泪,忽然跪下来对绮罗道:“小女不敢受恩人的这碗面,请让小女先为您唱曲。”
“先趁热把面吃了。”绮罗执意把筷箸递给她,柔声道,“两碗面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小女孩双手发抖地接过筷箸,又看了看闭目不语的祖母,却不敢动筷。
刘胤看了她们祖孙一眼,忽然说道:“若是吃完后,就听你们唱一曲。只是一个先后不同,不是平白所赠。”
听他这样说,老妇人这才接过筷箸。小女孩十分孝顺,见状忙侍候祖母先吃,等祖母一碗面吃完了,这才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绮罗与刘胤对望一眼,忽然明白了几分,这祖孙二人十分自尊,若是平白给她们两碗面,她们定不愿意接受。果然,祖孙二人吃碗面后,小女孩端然坐好,抱起了琵琶,先对两人行了一礼,小声道:“我就唱一段曲儿词报答恩人。”
说罢,她手挥琵琶,先叮咚弹了一段过门,老妇人铺开四弦琴,微调丝弦,却是配合得十分合拍。
绮罗听得新奇,这样四弦之琴从未见过,而女孩抱着的琵琶亦是十分普通的木琵琶。但刘胤走南闯北,却是知道这祖孙二人乃是南方来的“踏摇娘”,通常老妇人奏琴伴奏和声,女孩弹唱曲词,为之解说。踏摇娘过去是汉魏时宫中的俳优,但如今只有南方还有遗存,听着两人口音软糯,看来也是南人。他正沉思间,只听那女孩柔声唱道:
“三月莺飞草正长,洛阳飞阙见朱墙。可怜深宫清河主,堂堂帝裔做仆娘。”
她的歌声曼曼轻柔,好似滚珠般拨在心间。绮罗一边听她唱,一边却有些疑惑,听她歌喉圆润,却略有些字吐音甚怪,不知是哪里方言。她侧目望去,却见刘胤面色微变,见她疑惑,刘胤便小声解释道:“这小姑娘唱的是前朝清河公主的故事。”他微顿了顿,说道,“前朝清河公主是晋帝的次女,只因不是皇后贾氏所出,故而一直被囚禁在金镛城中,连奴婢也不如。”
他话音未落,只听那小姑娘又唱道:
“匈奴儿郎气度华,十四别家成栋梁。
金风玉露常相见,红线同心在西厢。”
这几句绮罗却是听懂了的,这位深宫中的清河公主与一位匈奴儿郎深深相爱,两人感情甚笃。小姑娘又唱了好一段,大抵是说,两人婚事却不能成,清河公主被迫嫁给一位朝中贵胄,而匈奴儿郎出身卑微,也在洛阳过着不顺的生活,两人心中虽有情,却只能挥泪作别。
此时一旁吃面的几个人都停下了筷箸,留神听着小姑娘唱曲。
“天生因缘错难解,从经国难辞故乡。
回首永嘉鸿雁度,寓落江南遭盗强。”
“这是说到当年的永嘉旧事了。”刘胤微微叹息,“永嘉初年,晋室被昭武皇帝率铁骑所破,晋帝被擒,清河公主仓皇逃出洛阳,却流落在江南为人奴仆。”
绮罗听到这里,忽然微微一怔:“难道这位清河公主的情郎就是……”
刘胤点了点头:“就是昭武皇帝。”
老妇人皱起眉头,手绘琴弦,竟铮铮然有飞骑裂甲之音。小女孩的唱音陡转凄凉:
旌旗蔽日血织就,人似浮萍亦漂荡。
重入金殿朝凤冠,苦海深恨结仇梁。
幸我汉室有好女,珠玉金钗搏豺狼。
人道千军难敌手,哪知巾帼胜红妆。
一枝荼蘼春事尽,千古绮怀存芜香。
轻舟自向南渡去,从此陌路是萧郎。
相逢纵轻枉然顾,天水相隔两茫茫。
她唱到此处,曲声已转激越。
一旁的几个人忽然围了过来,为首之人拔出腰间长刀,指向老妇人,大声道:“是谁让你们在这里唱这些大逆不道的曲词!”
小女孩吓得琵琶掉在地上,颤声道:“我……我不知……”
“天下的事,天下人都可唱之。”那老妇人忽然说话,她闭着双目,声音苍老,却颇有几分气概,“此曲说的是前朝旧事,在建康可唱,在长安可唱,在洛阳便唱不得?”
“唱此曲就是大逆不道!”那为首之人面色一变,恶狠狠地道,“将这两人都抓起来。”他话音一落,身后几个黑衣人便过来要绑这一老一小。
“住手。”绮罗气得不轻,站出来大声道,“你既然说他们大逆不道,就得说出理由来。昭武皇帝是前朝的刘汉皇帝,如今是大赵石天子陛下,又有何大逆不道?”
那人愣了一瞬,面露恶色,十分霸道地说道:“你们两个人在此听曲,同是大逆不道的罪人,一并绑了。”
刘胤忽然冷哼一声,走近一步,在那人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那人微微一怔,面上露出三分迟疑之色,横目打量刘胤,却见刘胤剑眉入鬓,衣饰华贵非常,自有一番雍容态度,必不是普通人。他心里权衡一二,竟然一挥手,简促道:“走。”
他属下几人倒是干净利索,立马放了人,随着他翻身上马,竟然向远处飞驰而去。
一场劫难来得快,去得更快。
小女孩吓得泪水涟涟,至此方跪在地上向刘胤和绮罗重重磕了几个头,哭泣道:“多谢贵人仗言相救。”
“不要哭了。”绮罗蹲下身去,为她擦拭泪水,又取下发上银钗,簪在她发上。小女孩又是惶恐又是感激,却不敢起身。
那老妇人忽然转向刘胤,一双空洞的双目直视着他道:“你是匈奴人?”
刘胤一怔,略是迟疑间,只见那老妇人忽然面露憎恶之色,重重地朝他啐了一口。竟是拉起小女孩,大步向茶寮外走去。
望着她们祖孙二人的背影,刘胤似有些发怔。绮罗颇是歉意地对他道:“是我不好,不该心软,想不到她们……”
“不关你的事。”刘胤一抬手便擦去了额上的唾痕,露出一丝苦笑,“重入金殿朝凤冠,苦海深恨结仇梁。汉人都是深恨匈奴人的,岂是一碗面能化解的。”
绮罗细品曲词,只觉心中一紧:“难道昭武皇帝是被这位清河公主给……”刘胤对她点了点头,语声平平,“昭武皇帝入洛阳后千辛万苦找到了昔日的爱人清河公主,可洞房花烛之时,亦是眼睁睁看着枕边人把利刃刺入自己心间的一刻。”
绮罗面容发灰,失声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昭武皇帝有何对不起她?”
“对不对的住谁又知道?清河公主的父皇昏庸无道,贾后视她如草芥,把她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可她最恨的,不是乱了她家江山的叔父伯父,也不是那些弄权奸臣,而是亡了她家天下的昭武皇帝——这也只是对于我们而言是这样。如果在清河公主看来,昭武皇帝先占她的城邦,再俘她的幼弟子侄,成王败寇间,感情早就消磨尽了,”刘胤慢慢道,“上辈人的事,牵连了不知几世因果,又怎么说的清?”
绮罗抬头想了想,忽然道:“我记得你说过,昭武皇帝是另娶有皇后的。”刘胤点头道:“是啊,昭武皇帝的元后呼延氏,出身匈奴五部的贵族。”绮罗道:“这就是了,清河公主定是恼恨他始乱终弃,另娶新欢,故而才要杀他。”刘胤哑然失笑:“也只有你把这等血海深仇都看作儿女情长了。”两人议论了一阵,都是唏嘘不已。
三个月后,烟尘滚滚,直从洛阳阖闾门而出,满城的人俱站在街上相围而望,私下里议论纷纷:“最前的那位将军是谁,一身银甲,偏又生得这样黑壮。”
“这都不认识,这可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如今已是中山王了。”
发问的人似有羞愧,连声赞叹道:“果真名不虚传。”
又有人插口问道:“那站在大将军身旁斟酒送行的老者是谁?看起来亦是十分威严。”
这次解答的人似也不知,皱眉道:“那位遮莫是哪位王爷?大概是替陛下来送行的。”那老者身穿一件黑色长衫,身材十分魁梧,却正是当今半壁天下之主石勒,他不喜那些繁琐仪仗,竟连轿辇也未带,只着一身便服。黄门李桓侍立在侧,从金壶中斟出一杯玉浆。石勒接过,却递给了石虎,正色道:“叔父老了,不能再亲征,你此番去长安,也算是遂了朕的一桩心事。”
石虎跪倒在地,银甲铮然作响,他接过酒来一口饮尽道:“臣定为陛下活捉刘熙,送他来邺宫替陛下佐酒。”
此情此景忽让石勒想起数年前出征之时,石虎曾立军令状活捉刘曜,自己亦起誓要重赏这个侄儿。此时自己的子孙俱站在身后,领兵出征的仍然是这个侄儿,彼时情形竟格外清晰,一瞬时的愧疚只从心头一闪而过,石勒哈哈大笑:“望你不负朕恩。”
送别酒已过,就该添袍上马。李桓早已用金漆盘捧好征袍,石勒身为帝王,自是不便动手的。石弘与石恢两人身份虽符,可此时却都心下冷哼,不发一语,面色颇是难看得很。武威侯田戡站在其侧,他心念一动,看了石弘石恢二人一眼,却又没有开口。
其他众文武身份大抵是不够的,而且碍于石弘石恢在此,谁敢多事。眼见着竟是无人为石虎添袍,偏偏石勒也是不开口,好似没有意识到这个重大的倏忽。石虎眸中一沉,已有薄薄怒色,便准备自取了征袍上马。
站在石勒身后的石宣忽然上前一步,拿过金漆盘上征袍,迎风而展,披在石虎肩上,朗声道:“侄儿祝叔王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石虎大笑翻身上马,自是率着千军万马出城而去。
望着烟尘北去滚滚,石勒转身时已是沉了脸色:“若不是今日有宣儿在,你们想如何?”
石弘一脸不屑之色,却不得不低头道:“儿臣实不愿看他这样嚣张。”
“无知的孽障。”石勒斥骂了一声,却是黑了脸。
中山王府中,阿霖手中的筷箸忽然掉在地上:“我怎么觉得今日心神不宁的,王爷什么时候回来?”
侍候她的樱桃捡起筷箸递还给她:“夫人您忘了,王爷今日是出城去练兵,该不会太久的。”她觑着阿霖的脸色,又小心道,“大王出门前叮嘱过,让夫人多吃些东西,您又有了身孕……”
石虎出门前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倒是温存的,便连嘱咐人替她添膳时,也是鲜有细致的命人多烧几样她爱吃的菜色来。她本是心情平和了些,可此时闻着最近的一盘烩羊肉,忽觉得腥气的紧,一时没了胃口,皱眉道:“派人去请澄心过来,和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樱桃似有些为难,偷眼忽见管家石福从旁路过,忙松了口气,喊道:“管家,管家。夫人要请武威侯府上的如夫人来。”说着,她神色十分鬼祟,偷偷摸摸地又给管家递了个眼色。
石福却是极沉稳的,不满地瞥了樱桃一眼,便对阿霖回禀道:“夫人,这可十分不巧了。昨日武威侯派人传了口信来,如夫人感了风寒,这几日怕是不能出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