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全本(TXT)作者: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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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全本(TXT)作者:鹿桥-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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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子卖新鲜豆浆。她的祖父却不去。因为他算不过账来。可是到了十点多钟左右,老人家就拿了根扁担来,把摊子挑回家去。原来,担子是由他挑回去的。早上挑担子来的是他的儿子,午时必是在田里农忙了。所以一家人全和学生们熟。此刻这学生望见了他们便向小孩子打个招呼。老人家欠起身来看见了他,也问了好。又重新躺下笑容泛在脸上。这老人心上必是什么都很适意罢?身后一块砺石上刻着是他祖先的名氏,这字是他所不认得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不久他也要躺在那底下,也顶上一块青色石碑。不用车水也不用吸烟去睡他的大觉去了。接近土地的人是多么善视死亡和世代啊!在他手里稻子已传下去六十多代了。旧的翻下土去,新的又从这片土里长了出来。任他再看得仔细,摸得轻巧,或是放到嘴里去咀嚼,他都查不出这些谷子和他年青时的,小时的,及经他父亲、祖父手中耕出收获的有什么不同。他躺在那里,和他的祖先只隔了一层上,他觉得安适极了。正如同稻子生长在那片田地里一样舒服。又正像他的小孙女偎倚在他身边一样快活。他有时也想起来,他的祖父是他看着他父亲埋下去的。他的父亲也是他自己抬来,深深地埋在这肥沃的,有点潮湿,也有点温暖的土壤里去的。
  他觉得一切生物的道理都差不多,他也知道什么东西若是违反了这道理,出新花样,不按时候生,不按本色生活必没有好结果。他不但知道稻子的生活,并且知道许许多多农作物的任何小脾气。他知道蚕豆花开时,飞着的是粉白的小蝴蝶,不久便该是大翅子墨色的梁山伯与彩色的祝英台了。这生物系的学生恐怕要查书才能找出各种不同的蝴蝶发生的季节罢?那日期还许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无论如何他们心中的想法虽那么不同,他们仍能处得很好。他一边采标本一边也走到那大树下去休息。玻璃瓶子里水装满了。他的心上的快乐与因工作而得的满足也装满了。他虽忘不了上次就是这老人迫他放去那只有麻雀大的飞蛾,他也无从把他对这一小瓶浑水的野心,说给这老农夫听,他们仍快乐地谈了许久。他这样一个离家很远的学生是很容易把爱父母,爱家庭的一片热情,一古脑儿倾在一个陌生慈颜的老年人身上的。老年人也喜欢年轻人有耐心,有礼貌。他们彼此都觉得作个邻居很不错。
  风在树枝上轻轻地叹了一口傍晚将临时谁都会因一日将逝而生的叹息。太阳虽依然明朗地照着,热力却似忽然失去了。大家都觉得要回到温暖的窝里去。便都站起身来拍落身上的土及草茎、枝叶,告别,散开。校里花草坪上的蝴蝶也减少了。那里横七竖八躺着晒太阳的学生们,或是因为手中一本好书尚未看到一个段落,或是为了一场可意的闲谈不忍结束,他们很少站起身来的。他们躺在自长沙带来的湖南青布棉大衣上。棉大农吸了一下午的阳光正松松软软的好睡。他们一闭上眼,想起迢迢千里的路程,兴奋多变的时代,富壮向荣的年岁,便骄傲得如冬天太阳光下的流浪汉。在那一刹间,他们忘了衣单,忘了无家,也忘了饥肠,确实快乐得和王子一样。
  夕阳倚着了西边碧鸡山巅了。天空一下变成了一个配色碟。这个画家的天才是多么雄厚而作风又是多么轻狂哟!他们这些快乐的王子们躺在地上,看见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云区在迅速地更换衣裳。方才被山尖撕破了衣裙的白云,为了离山近,先变成了紫的。高高在天空中间的一小朵,倒像日光下一株金盏花。这两朵云之间洒开一片碎玉,整齐、小巧、圆滑、光润,如金色鲤鱼的鳞,平铺过去。一片片直接到天边。金色的光线在其中闪灿着。天边上,横冲过来的是疾卷着,趋走着的龙蛇猛兽,正张牙舞爪眩耀他们的毛色。浓黑的大斑点,滚在金紫色的底子上。那些金色鱼鳞若是工笔细描的地方,这里则是写意大泼墨处了。靠近落日处的长条晚霞,就把刺目的金针投到惊叹的眼睛里叫人俯首。慢慢地一切变暗,那些鱼鳞也变成金红色然后再消失了。晚景可爱的晴空是一抹蔚蓝的天幕,均匀地圆整地盖了四周的景物。一切都呈现得模糊了。只有黧黑古老的城墙与墙根成行的大树,及天空沙哑飞叫着的鸦阵更显得清楚,成为镶在蓝天上的镂空黑纸剪影。高高飞着的白鹭比乌鸦还要醒目些。尤其在他们盘旋翻身展翅时向光的一面便是亮亮地一个白色三角形昭耀得很。可是白鹭也渐渐少了。他们一只只投到老树枝上。一敛翼便与黑色枝叶隐在一起,找不见了。
  碧鸡山也从浅绿变成深蓝,终于掺进了墨,成了深灰色。但是始终不是全黑的。因为日光还从那后面散出来。仿佛能从庞大,黑煞神似的山影中渗透一点光来似的。红色的石壁老早就是赭褐色的了。近处那些长着翠绿色马尾松的小红土山也全分远近别浓淡的溶为深浅的灰色。他们好像呼出了一日沉重的气去安息那样,太阳下山之后,他们一齐变矮了许多也躺得平稳得多了。
  那么石壁下的昆明湖呢?湖上的风帆渔舟呢?是不是湖水别离了阳光,换却了明净的水波而映着渔火,闪着一条条金色的飘带了呢?渔船也借了红布灯笼一点点微光,照着汊港芦苇  间的水路缆到老柳堤下了?人也上岸到村店去饮三杯解乏的酒去了罢?
  透过了苍郁的古木枝条,看见天色宁静极了。晚霞,山水,花草,一切因日光而得的颜色又都及时归还了夕阳。什么全变得清清淡淡极为素雅的天青色。西天上那些不许人逼视的金色彩霞完全不见了。他们幻为一串日落紫色的葡萄也溶在朦胧的一片中了。这醉人的一切是昆明雨季末尾时每晚可得的一杯美酒。为它而沉醉的人们会悄立在空旷的地方,直到晶晶的星儿们眯着眼来笑他的时候才能突然惊醒,摸着山径小路,漆黑的夜色里,跄跄踉踉地回家。
  昆明的气候就是这样,早上天初明时,夜晚日刚落后,不管白天是多热的天气,这一早一晚,都是清凉凉地。这两道寒风的关口,正像是出人梦境的两扇大门。人们竟会弄不清,到底白天还是夜晚,他们是生活在梦幻里!怎么才因这阵寒风惊醒了这个梦而发现身已又在另一梦里了呢?正像话剧舞台开场与闭幕两度黑暗一样,叫人弄不清哪一个阶段里他才是真正不在戏里。
  夜当真来了。她踏着丘陵起伏的旷野,越过农田水舍,从金马山那边来,从穿心鼓楼那边来,从容地踱着宽大的步子,飘然掠过这片校园,飞渡了昆明湖,翻过碧鸡山脊,向安宁,祥云,大理,保山那边去布她的黑纱幕去了。夜当真来了,一阵冷风,枝上返归的小鸟冻得:“吱——”的一声,抖了一下柔轻的小羽毛,飞回家了。到处都是黑的。牧猪人赶了猪群回来,前面的牧猪人嘴里“啰,啰,啰,”地唤着,后面的用细竹枝“刷,刷,刷,”地打着。一群黑影子滚滚翻翻地从公路边,成行的树干旁擦过去了。公路上还有车辆,还有人马,也都看不见了。只听得“索索”声音,大概全想快点走完一天的路罢?
  这夜景是一个梦开始的情形呢?还是一个梦结束的尾声?这是才落下的一幕呢?还是将开的一幕?那些走动的声音就是舞台幕后仓忙布景人的脚步罢?这无时间可计算的一段黑暗就是幕前的一刻沉默罢?
  喏!灯光亮了!校园中的总电门开了!图书馆,各系办公室,各专门期刊阅览室,读书室,各盥洗室,及一排一排如长列火车似的宿舍整齐的窗口,全亮了!所有的路灯也都亮了!窗口门口,能直接看到灯的地方,更是光明耀眼!曲折的小河沟也有了流动的影子。校园内各建筑物也都有了向光,和背光的阴阳面。走动着的人物也都可以查觉了,黑色的幕是揭去了。



第二章
  明天是十月一日。明天学校就要开学了。这个晚上显得多么乱,又多么静!多么沉寂,又多么兴奋啊!夜晚的校园显得空旷得多了。可是学生们心里,七上八下的许多新计划,新打算,新感触正是挤得塞也塞不下,捺也捺不住了。
  人与人之间是有许多不同的,无论性情,气质,或是观念,办法,比如说这样一个兴奋的夜晚,有的人心跳得仿佛到了喉咙上面,满腔杂乱的情绪,说是因为离家远,心事多,难过罢?不对。因为又开学了,这种艰难的日子里,居然又有一年求学的环境或是离毕业又接近一年了。是喜欢罢?也不对。这样的人便如沈蒹、沈葭姐妹,她们明天起就都是四年级学生了。姐姐沈蒹学历史,妹妹沈葭学经济。她俩个在城郊有家,今天下午才乱烘烘地搬到学校里来。看看那光光的木板床,空着,心上便又是新鲜,又是寒冷。姐妹俩,赶紧把行李打开铺上,这才好过一点。看屋子里墙角上都是灰。墙上光秃秃地,想起家里墙上电影明星“罗勃泰勒”及“秀兰邓波儿”的相片也忘了带来,马上又愁起来了。既不知道同屋住的将是谁,院子里又静。悄悄地,好不凄凉!大概大家都出去玩去了。姐妹俩彼此看看不知做什么好,摊开书念罢,不但念不下去,简直不像那么一回事。动手收拾房间罢,才从家里来,收拾房间的技术又退化多了。并且为了明天开学,离家时太兴奋了一点,此刻也太乏。姐妹俩个谈谈罢,谁也没有一句话好说。这样再呆下去,非相抱痛哭一场心上不能畅快。她们想:“非找一个地方热闹一下‘换换脑筋’不可!”“换换脑筋”是她们的口头禅。她俩个是最不肯“伤脑筋”的。一遇见麻烦费思索的事时,她们就说:“与其‘伤脑筋’干嘛不去‘换换脑筋’呢?”这时妹妹忽然想起今天南屏电影院演“乐园思凡”,是查尔斯鲍育演的。有一次她听见一个男同学叫做朱石樵的告诉过她说,这个查尔斯鲍育竟要比罗勃泰勒还要好。便提议道:“姐姐!咱们看电影去罢!我心好乱!我好心慌呵!”姐姐也正茫然没有主意。好在电影院是去惯了的地方,去那里至少没有错。姐妹俩就看电影去了。这时距她们来校尚不足半小时。她们走到门口,心上便轻松多了。姐姐问:“葭,看那一家?什么片子?”妹妹快乐地说:“南屏!看沙尔斯鲍洼依爱!”她正确地读出这明星的法文名宇。这时去看电影虽说太早,可是在路上可以一路吃零食,这也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她们可以不愁了。
  女学生们是住在昆华中学南院的。南院、北院,两座宿舍都是向昆华中学借来的。两院隔了大西门里的文林街相对着。北院是一个大操场。另外是一年级男生及一部分教职员宿舍。北院背后便紧靠了城墙根。城外就是新校舍。新校舍又跨着围绕城外一周的环城马路,成了南、北两区。为了沟通这两块校园,也为了警报时附近居民疏散方便,特别把城墙拆了一截成了个通道。这里灰黑的城墙中包了深红色的土。像是包了蔻蔻奶油的蛋糕。城墙缺口范围了城外一片山景和青葱的林木,真是美丽极了。这通道是在南北院住的人去新校舍必经之路。学生自己把所有校舍全算作城外。把看电影、买东西的繁华区域,甚至往东往南走一条街全算做进城。新舍距南院这么近,又全算了城外,可是沈蒹、沈葭姐妹还觉得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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