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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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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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六。

不错,他也是学过的,知道惟至柔能御至刚。

用六永贞,以大终也。

孩子还在往图上画圆圈,但他已画得越来越艰难。二十多步后,孩子要想很长时间才能走一步。他的头越埋越低,心里又是后悔,又是羞愧。

刚才看着明明很容易的,谁知道玩起来竟这么难!

孩子终于再也走不下去了。他扔下树枝,吃力地道:“我……我输了。”说完,头也不敢抬,站起来转身就走。

“站住!”老人沉声道,“过来。”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孩子低着头,老老实实依言走过去,准备为自己的不自量力接受嘲笑和训斥。

老人用树枝点点地下:“谁教的你‘八宫戏’?”

孩子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没……没人教过我。”果然是内行才能玩的游戏。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没人教过你?”老人眯起眼睛,看看孩子,又看看地下,“……十……二十……三十,三十一。没人教过你,你走了三十一步。啊!三十一步!”老人仰起头,闭着眼睛,“他们中最优秀的,在我手下走过二十八步。你没学过,走了三十一步。”

老人睁开眼睛,一下子扔掉手里的拐杖,抓住孩子的双臂,颤声道:“孩子,这个游戏还有好多种玩法,你愿意学吗?”

仲修输了,他吃惊地看着石墩上的划痕,又看看韩信:“你……你从哪里学来的?”

韩信道:“你们国尉常玩这个?”

仲修道:“是的,当然那时是用棋子。很多时候他跟自己下,因为没几个人能在他手下走满二十步。”

韩信道:“最多的……在他手下走过几步?”

仲修道:“二十八步,蒙恬下的。”

他们中最优秀的,在我手下走过二十八步。

巧合,一定是巧合。

“你们国尉。”韩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说话……有没有大梁口音?”

仲修看看韩信,脸上是若有所悟的表情。他慢慢地道:“国尉是大梁人。”

韩信脑中一阵眩晕。

啊!师傅在不经意间随口说出的那个名字竟是真的?他真的是尉缭?大秦的元勋功臣,大名鼎鼎的《尉缭子》的作者?不!不可能!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吗?他助秦王——也就是后来的始皇帝灭六国统一天下,他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却又忽然抛下这一切,孤独而寂寞地漂泊在民间,将一身惊人的艺业传授给一个出身卑贱的孩子。他在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那些威力奇大的奇谋秘计,足以颠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么?

啊!誓言,那个奇怪的誓言!

“孩子,你给我发誓,以皇天后土的名义发誓!”老人干枯的手指用力抓住孩子的双肩,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永远不要使用我传授给你的一切,除非乱世到来。”

明白了,明白了,这原来是师傅为帝国的安全而设下的一道防线。

他忽然想起,师徒三年,师傅还从未给过他一个笑脸。那时他单纯而强烈地仰慕着师傅。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老人给他带来了一个神奇美妙的新世界。他一接触这些,就恍惚感到,这就是他有生以来一直在这茫茫尘世中等待着的东西。与这相比,同龄孩子们那些幼稚的游戏对他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他深深地感激师傅,如饥似渴地学着那些他的玩伴们一辈子也不会弄懂的深奥知识。师傅是他心目中最有智慧、最有权威的人。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获得师傅的肯定——哪怕一句淡淡的夸奖,一个赞许的眼神。然而,他从未得到过。相反,他注意到,当看到他进步神速时,师傅的目光里,竟会有一丝警惕的敌意。

他心里一阵刺痛:原来那时,师傅就已经对他有了戒心。

他明白了,可又不明白。师傅对他如此戒惧,那为何还要教他呢?

“我以为他说说而已,”仲修叹了口气,站起来,轻轻自语道,“哪知还真这么做了。”

韩信道:“仲先生,你说什么?”

仲修挥了挥手,意兴萧索地道:“没什么,一些陈年旧事,与你无关。”

韩信道:“仲先生,你什么都知道,是吗?”

仲修不语,过了一会儿,举步向前走去。

韩信道:“这是为什么?仲先生。你们国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仲修道:“你不必知道。你遵守了诺言,这就够了。乱世已经到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他回头看了看那块刻着“八宫戏”的石墩,又看看韩信,“知道吗?你已经超过了你的师傅。国尉没有选错人,你会名扬天下的。年轻人,好自为之吧!”说完,又向前走去。

韩信抢步到仲修面前,道:“可这到底是为什么?仲先生,你能告诉我吗?”

仲修抬眼冷冷地扫了一眼韩信,。wrshu。道:“你在命令我吗?”

韩信退后几步,跪下,诚恳地道:“不,我在求你。你是我师傅的朋友,我怎敢对您不敬?只是这件事我若不知道原因,会永远无法安心的,而以现在的情势,除了您,我还能问谁呢?”

仲修叹了口气,道:“起来吧,不必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只是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如果你坚持要知道,那就跟我来吧。那是一个很长、很荒谬的故事。到我家去,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

室外寒风呼啸,室内暖意融融。小火炉上煨着一壶黍酒,香气满室。

秦地的黍酒劲道十足,一杯下肚,有如一道烈火直冲而下,在腹中熊熊燃烧,极其舒畅。韩信放下酒杯,静静地等着。

仲修轻啜一口酒,将酒杯捏在指间慢慢左右转动,眼睛却只茫然地盯着前方。

精致的朱雀铜灯静静地燃烧着,火光偶而一跳,四周的阴影也随之一颤。仲修的目光却始终一动不动,仿佛早已穿越了这一切,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十多年了,我依然无法肯定,那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因为那实在是……唉,实在是太荒谬了。

那是我们始皇帝刚刚统一天下的时候。你知道,帝国的版图之在,是前所未有的。始皇帝拥有的权力,也是过去任何一位君主都不曾有过的。所以,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就没有他得不到的。

在咸阳北阪,自雍门以东至泾渭,仿建了所有诸候国的宫室。里面汇聚了各诸候国最珍贵的珠宝和最美丽的女人。上林苑里,也兴建起了规模宏大的阿房宫。始皇帝足不出咸阳,就可了享用到昔日天下诸候所能享用的一切。

我们也很为始皇帝高兴,都认为他大概是自古以来最快乐的帝王了。

然而,始皇帝只是在帝国建立的最初高兴了一阵子,没过多久,就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显出烦闷不快的样子。

近臣们变着法引他高兴,俳优的戏谑,武士的角抵,甚至西域人的幻术都搬到宫里来了,但都没用,始皇帝依然闷闷不乐。

群臣议论纷纷,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要怎么样。

终于有一天,始皇帝自己告诉了我们。

“朕要得到长生。”他说。

你可以想像,这句话在朝臣中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始皇帝已经不是刚即位那会儿的孩子了,按理不应沉迷于荒诞的幻想,然而现在他竟然说他要长生!

震惊、怀疑、恐慌。

然后是各种各样的劝谏:委婉的、直接的、口头的、书面的……

当着我们的面,始皇帝把一堆谏书扔到丹墀下。

“你们没见过的事,未必就真的不存在!”他愤怒的吼道,“在世上真的有神仙,真的有长生药,只是你们不知道!”

他下令把那堆谏书烧毁,在熊熊的火焰前,他对群臣说:“下一回朕要烧的就不止是谏书了。”(。电子书)

我没有被他的愤怒吓退,写了一道措辞激烈的秦书呈送上去,然后预订了一副棺椁。

我是一个史官,史官必须说真话。

始皇帝在寝宫召见我。他穿着便服,斜倚在一张极大的楠木榻上,阴沉着脸,看着我。

我也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一个宫女在为他捶着腿,不时胆战心惊地偷偷看我一眼。

许久,他开口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没有听见朕的命令么?”

我道:“陛下行陛下的意志,臣子尽臣子的职责。”

始皇帝看着我,眼中的严厉渐渐消退了。他叹了一口气,道:“仲修,朕知道你的忠诚。可你能不能让朕清静一下?朕真的累了,不想再和你争论。你说服不了朕的,正如朕也说服不了你。”

始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我有些意外,也不些不忍,准备好的尖锐的谏言一时竟说不出口,只道:“那么陛下能否告诉臣理由呢?臣不和陛下争论。”

始皇帝挥手让那宫女退下,沉思了一会儿才幽幽地道:“朕拥有整个天下,可如果朕最终也不过和常人一样,无声无息归于尘土,那得到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诚恳地道:“陛下怎么会和常人一样呢?陛下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就算千秋万岁之后,也必有盛名留传于世……”

“别跟朕来这一套!朕听腻了。”始皇帝冷冷地说:“死后的名声一钱不值,况且谁知道那是怎样的名声!现在说得都好听,朕一死,哼……你是太史,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哪个帝王生前不被颂声包围?哪个帝王死后不被肆意攻击?”

我无言以对。

贤明如尧舜,都有遭人指摘之处,说尧治国无方,致有“四凶”之患;说舜诛鲧用禹,杀其父而用其子,非仁君所为云云,我确实举不出一个生前死后都丝毫无非议的明君。

始皇帝道:“你没话说了,是不是?因为你也知道死亡会带走一切:权势、财富、荣誉、女人……你也无法保证,朕死后的名声,不被人歪曲践踏!所以,朕告诉你,在这世上,只有活着,才是最真实可靠的;只有长生,才是最值得去追求的!”

我道:“可是……”我原想说:可是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但一想回到老问题上死缠滥打,终究于事无补。不如趁他现在还能听进去话,从别的角度进言,也许还能起一点作用。于是道:“……可是陛下,你征服过、占有过、享用过,这还不够吗?世间的一切,正因为终将失去,才显得珍贵。如果能确定永远占有,反倒会感到厌倦了。”

“厌倦?笑话!”始皇帝轻蔑地一笑,道:“那是无法占有的人安慰自己的想法。朕永远不会厌倦,永远不会满足。东有大海,西有流沙,南有百越,北有匈奴……那么多地方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能征服到天边尽头……长生,长生,唉,长生多好啊……”

始皇帝无限神往地说着,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他已经不再看我,而完全沉浸到他那幻想的世界里去了……

我焦急的找到国尉,他正悠闲地在自己的花园里修剪花木。

“除非发生战事,”他仔细地修着一从金银花藤,道,“否则不要来打扰我。”

我道:“比战事还重!国尉,你不能不管。”

“哦?”国尉停下手中的工作道:“发生什么事了?”

“皇帝想长生不老。”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给了国尉。

国尉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始修起花藤:“那就由皇帝去吧!”

“什么?”我大吃一惊,“国尉,你怎么能这样,这不是小事,要亡国的啊!”

国尉依然剪着花枝,淡淡地道:“放心吧,帝国亡不了。”

我一把抓住国尉的手,道:“国尉,事情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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