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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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不夜-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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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打仗的年头倒也罢了。不打仗时,海商往来之数可是一年胜过一年,船税反倒越来越少?”皇帝冷笑一声。

高雍心里一震,看来张延年给皇帝的奏疏,怕还不止一个账本。高雍当然明白皇帝指的是什么。但是他不敢提,他得等着皇帝说。

皇帝在沉思。他今年三十五岁,清明白皙的额角已浮起一条条细线,嘴唇抿得像一片薄刃。高雍忽想起六年前,庆王杨治初登大宝,他自己曾写下“龙章凤质天日表,老臣欢看万方同”这样的句子,并不是阿谀,乃是对英姿勃发的青年主君抱有殷切的期盼。如今这个龙章凤质的天子,缩在龙椅的巨大暗影里纹丝不动,整个身体都隐去了,只露出半张雪白的脸,映着灯光,冷如幽魂。这五六年间,皇帝老得非常快。

皇帝沉默了良久,道:“反正海上的收入一年少过一年,长此以往,总是不行的。依你说怎么办?加赋?”

高雍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下,皇帝还是没有说出那个关键。他顺着皇帝的话说道:“加赋亦可。只是怎样加赋才合适,请容臣回去与诸位同僚商议一下。”

“不能加赋。”皇帝说。

“陛下贤明。”高雍立刻跪拜下来,“天下苍生俱感念陛下、体恤爱民之大仁洪德。”

皇帝瞧他跪过来拜过去的,就有些不耐烦,看看案头堆成山的奏疏,也不想再多耽误工夫,便道:“明天你们几个阁臣,一同去户部,替朕再查查账。还有……查完再说吧。”

也不等高首辅再说什么,皇帝便转头吩咐李彦研磨。高雍起身告退。

“高爱卿。”皇帝忽然道,“天气寒冷,且吃杯热茶再走。”

高雍忙谢了恩,从李彦手里接过茶盏。他年过花甲,捧着茶杯的手竟然微微有些颤抖,手背上的黑斑历历在目。皇帝瞧着首辅的老态,心中不是不落寞伤神的,忽又想起“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之句。

礼部右侍郎谢凤阁之妻沈氏携其次女谢远遥,一早便立在顺贞门外等候,至巳正时分,方得懿旨入宫。母女二人见过皇后再辗转来到咸阳宫时,已过了正午。行过大礼之后,谢迤逦又问父母康健、家中安好。沈夫人一一回明,又叹道:“大长公主昨日犯了痰症,起不来床了。”

谢迤逦骇道:“太医怎么说?”

沈夫人回道:“请李太医看过了,说是还好,眼下并无性命之虞,只是从此要卧床静养,再不可有一丝惊扰。只要熬过了这一冬天,等明年天气回暖,就能慢慢好起来。”

谢迤逦听见这话,心知祖母病势十分沉重,自己却困于深宫不得侍奉。大长公主已年过花甲,一旦卧病不起,只怕今生再不能相见了。一念至此,她竟不觉滴下泪来。

沈夫人瞧着女儿的模样,亦自后悔说得太多令她伤神,又忙说:“大长公主昨晚吃过药,睡得十分安稳。我今早出来之前去瞧了瞧她,气色好了许多,只是念着你。”

谢迤逦拭了拭泪,道:“祖母一向精神健朗,何以这半年间时时卧病,竟像是……”她不敢把后面的话说出,只是摇摇头。

“还不是为了你琴妹妹的事情。”沈夫人叹道。

听见这句话,谢迤逦心中一沉,立刻将恣意伤情的心思收敛起来。她转头瞧了一眼玉稠,忽道:“如今残雪未消,天气寒冷,咱们还是挪到暖阁里说话吧。母亲和妹妹来一趟辛苦,若在这里冻着,却是我的罪过了。”

沈夫人心领神会:“娘娘说哪里话。”一边却牵了谢远遥,随谢迤逦转入西边暖阁中。玉稠挥了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自己跟了进来,轻轻掩上槅扇。

谢迤逦将母亲和妹妹让到炕上,又亲自奉了茶,方缓缓道:“不瞒母亲说,琴表妹的事,我原本不知如何开口。倒是祖母没来,这话还好说些。”

沈夫人犹疑着低声道:“难道说娘娘为她惹出祸事了吗?”

谢迤逦摇摇头,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忽见玉稠立在一边,遂道:“你来讲讲。”

玉稠略一思索,道:“敢问夫人,琴小姐是今年七月入宫的吧?”

“是,七月初八。”沈夫人道,“头天晚上还跟姐妹们穿针乞巧来,第二日早起尚未梳洗,就被宫里来的人传唤,一条索子就绑了去。”

“罪眷入宫,按例是要去浣衣局的。那个地方找起人来甚是不易。”玉稠道。

沈夫人点点头。浣衣局是有罪宫人服苦役的地方,不在皇城之内,而在京城西边的德胜门附近,一向戒备森严。谢迤逦虽在宫中得势,也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找什么人就找得到的。

“夫人知道,娘娘一向谨慎,故而等到九月,琴家的案子风声已过,才辗转托人去那边询问琴小姐的状况。谁知竟迟了一步。那人回来说,浣衣局并无这样一个宫人。我怕是人传错了话,又找了机会走了一趟浣衣局,上下看过,确实没见着琴小姐。我想这罪眷入宫都有造册登记,一向看得极严,便央人索了名册来查看。原来琴小姐进浣衣局后,不知怎么得罪了主事的内官,吃了一顿板子。从此就病倒了,被送去了安乐堂养伤。”

沈夫人听到此处,心酸道:“这孩子虽温顺,到底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哪里禁得起浣衣局这种地方的折磨?——如今可好些了?”

玉稠叹道:“回夫人的话,我追到安乐堂去,却也没有找到她。”

“这是怎么说!”沈夫人惊道。安乐堂乃是宫中收容患病宫人的场所,说此地名为令其养病,实则只是给点食水勉强挨着,鲜有机会能延医求药,命硬的人自己扛过去,命弱的不过就地了结。尤其是戴罪的宫人,如被扔到那边,只是等死而已。一旦断气,便送到净乐堂一烧了事,尸灰倾在沟中,就算交代了。

“夫人放心。”玉稠道,“我一时没见她,只怕有个好歹,连忙去了净乐堂。那边每烧一具尸首,都有登记在册,尤其罪眷是绝不会遗漏。我托人找了这一两个月的名册来,细细看过,也没有找到琴小姐的名字。”

“这么说还在安乐堂。”沈夫人道。

“可她确实不在安乐堂。”玉稠摇头道。

“怎么会呢,既然名册中没有……”沈夫人盯着玉稠的脸,忽然看到了一丝诡秘不安的表情,不觉住了口。

“这人嘛……是从安乐堂那里没有的,只合该问着安乐堂。但是那边的人嘴紧,提起琴小姐,个个都推不知。”玉稠道,“于是便断了消息。”

沈夫人愣住了。

“他们既推不知,可见问题就出在安乐堂。”谢迤逦道,“这宫里都知道玉稠是我身边人,她出面甚是惹眼。所以我又悄悄托了旁人继续查找。前几日,才找到一个针工局的年长宫人,九月间她恰好在安乐堂住了一段日子,说是见过琴表妹。当时琴表妹病得很重,看看就不行了。有天来了一个年轻内官,那宫人也不认得是谁,只说形貌很是气派。那位内官跟安乐堂总管王展勾兑了几句,一乘小轿就将琴表妹抬了去。此后,安乐堂里再不许人提起琴表妹的名字。”

“那个内官到底是什么人,”沈夫人问,“可查得出来?”

谢迤逦摇摇头。

沈夫人急道:“皇宫大内,好好一个人送来,说不见就不见了?是什么样的内官,也能随便从宫里把人提走?不是说宫中对罪眷看管极严,不管死的活的都要登记吗?何况这是钦命大案……”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

谢迤逦苦笑道:“所以母亲可以暂且放心,不拘是谁提走,她这条性命,多半是保住了的。”

沈夫人不禁朝窗外望望。宫阙九重,重檐嵯峨,这宫廷中的秘密,比长门永巷还要曲折晦暗。她亦知找人找到这一步,谢迤逦已是尽心尽力,女儿亦有为难之处。母女两人相顾无言,各自捧起了茶盏。

“这可怎么跟你祖母说呢……”她叹道,“还有你弟弟。”

谢迤逦皱眉:“琴表妹入宫也有小半年了,难道弟弟还是那样吗?”

“还是那样,整天躲在房里不出来,也不愿跟人说话。”沈夫人说到此处,忽然也红了眼圈,“本来想着,明年琴姐儿及笄,就把他们的事情给办了……这真是冤孽啊。”

谢迤逦道:“先时听母亲说起,要让谢迁和琴表妹做亲。我们谢氏世代读书,家风严谨。他二人既有婚约,更应当谨遵内外之别,怎么弄出这些……”

沈夫人听出责备之意,惶然道:“本来也没有什么。只是你表妹年幼,你祖母一向携在身边,片刻不离,他们兄妹间偶然不避嫌疑也是有的。”

谢迤逦仔细回想,记得前两年宫中赏戏时,她曾见过这琴表妹一面。才刚留头的一个小女孩,穿件杏子红绫小袄,满面娇憨可怜之态,也难怪谢迁惦念不忘。

第一章初雪05


熙宁大长公主的小女儿谢紫台,万安年间嫁给东南总督琴灵宪做续弦,夫妇二人长居南省。神锡元年谢夫人去世,只为琴总督养下了一个女儿。到了神锡三年,琴灵宪死于海难,身后更无子嗣,独生女儿也才刚十岁。大长公主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腔的伤感怜爱全都落在了外孙女身上,不仅留在谢家亲自教养,又唯恐她如其母一样远嫁而亡,便一心想要亲上做亲长留在身边。谢凤阁夫妇心思仁厚,倒也喜欢这小女孩,就顺了母亲的意思,为长子谢迁定下了这个儿媳。

谁知事隔三年,这琴家偏是倒霉,琴灵宪的堂兄琴宗宪战败潦海,弄了个满门抄斩,这场官司几乎席卷了国朝半个官场。谢凤阁夫妇提心吊胆了整整一个夏天,所幸谢家毕竟并未受琴氏牵连。谁知熬到最后,准儿媳还是被人一笔瓜蔓抄带走了。

“琴家这场官司,母亲是知道的——忠靖王明着要收拾他家,皇上也不能过于护短。为这个事情,皇上没少在宫里生闷气。我原是想等他心情好些,再找机会提一提。谁知这一等,又出了怪事——好好的人,在宫里走丢了。”谢迤逦捧起面前的斗彩团花茶盅,“想来想去,大约还是徐家的人,或者……就是太后老娘娘,也说不定?这下该怎么办呢?”

“娘娘别喝冷茶。”沈夫人眼尖,忙拦着她。

谢迤逦依言放下茶杯,望着沈夫人:“母亲,我也很为难。”

沈夫人呆了半晌,才缓缓道:“娘娘且放宽心。眼下养着龙胎,你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

“我固然是想宽心,又怎能不管家里?就不为了祖母和父亲母亲,也放不下弟弟。”谢迤逦叹了一声,似乎眼圈都有些红了,“刚才母亲还说起弟弟来。我想他少年中举,才名在外,哪能如此荒唐?母亲回去且告诉他,若还有庙堂之志,便不能羁縻于儿女私情。”

“何尝不是这个理儿?”沈夫人道,“只盼他听了娘娘这话,能够自己慢慢开悟了,不能让娘娘再操心了。”

淑妃想了想,又道:“母亲还是趁早为他另寻一门亲事吧。少年人心性,原本游移不定,慢慢引开他的心思,时日一长他也就忘了。”

沈夫人点了点头,心中一声长叹。

直到掌灯时分,沈夫人和谢远遥才回到熙宁府中。谢凤阁尚未用晚膳,候着淑人进门,细细问过了宫中情形,听见娘娘康健,心中自是宽慰。然而说起琴家的事情,又不免心中忐忑起来,追问道:“那外甥女儿是被什么人提去了?”

沈夫人道:“据娘娘说,疑心是徐太后的人下手,故而不敢擅动,更不敢和皇上再提这事儿了。”

谢凤阁叹道:“既然娘娘都这么说,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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