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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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与花-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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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后来我问她,她便气急了,说我再不可翻看她写的任何东西,还说那样写东西的文法,是打她太爷爷那里一代一代家教下来的,要我不要管。她说,太爷爷说过,终有一日,咱们都要那么写东西的,还说……”

薛怀安话还没说完,只听李抗一拍桌子,大呼一声:“好枪,真他娘的是把好枪!”

“哦?”薛怀安略略表达了一下关心,心中却仍在烦恼着初荷的事情,眼睛继续在各类书院的介绍册中逡巡,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事实上,虽然身为锦衣卫,但他对枪械和兵器并没有什么兴趣,功夫也仅限于刚刚入籍锦衣卫时必须学习的长拳和少林金刚拳,比划两下也许还行,真与高手过招,恐怕就只有挨打的份儿了。然而他一直认为,作为一个刑侦锦衣卫,头脑比拳脚和武器都来得重要得多,故此也从未起意去认真学学那些。

李抗却忍不住满腔的兴奋之情,拿着火枪三两步抢到薛怀安面前道:“你看!这是最新式的燧发滑膛枪,基本上是西洋火枪的构造,可是后膛和尾管采用了螺旋,用的是当年戚继光将军善使的鸟铳设计,真是绝妙啊。还有,你看这些齿轮和撞机制作得多么精巧,枪身大小只有一般短枪的一半,简直想不出是什么样的巧手才能造出来的。太精巧,太精巧了。好枪,真他娘的是好枪!”

李抗这般犹如少年人描述倾慕对象的热情介绍终于打动了薛怀安,他把眼睛从书册上移开,看了看,觉得这枪除了个头比一般短枪还要小上不少之外,完全看不出和自己用的锦衣卫标配火枪有什么天大的差别,除此之外,倒还觉得这火枪制作得确实精美,枪筒的金属部件打磨得极其细致。闪着银亮的光芒,木质枪托部分线条柔滑,呈现出圆润的美感,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烫银菱形标记。

“这个标记是什么意思?”

那标记整体看是一个菱形,中间有一条由上到下贯穿的折线。

“这就是制造者的标记。这种枪去年年底才出现在市面上,我刚从一个聚众闹事的火枪手身上收来的,据说在枪市上的价钱极高,杀伤力与那些粗制滥造的火抢大大不同,一支要一百两。就这样的高价,还等闲买不到呢。”

“啊?这么贵?”薛怀安这次倒忍不住惊叹起来,原本盯着这把宝贝火枪的迷蒙眼睛也瞬间亮了。

南明的吏制俸禄优厚,就算是薛怀安这样的小吏,一个月也有十几两的俸禄。然而想想,一年不吃不喝才能买得起这样一把枪,薛怀安一时间有些不平:“杀人的东西竟然卖出了天价,那些跟着起哄的,还真是脑袋被门夹坏了。”

李抗却是爱枪之人,马上反驳:“你懂什么?这种枪后坐力小,射击更精准,射速更快捷,填装弹丸更简便,并且性能稳定,几乎不出问题。还有,击发之后枪后部冒出的烟火极小,不会伤害射击者的眼睛……总之,一百两决不算贵了。你要想一想,如今这年月,还有谁花这么多耐性,用手工打磨出如此精致的火枪?”

是了,如今这年月,谁有这样的耐心一寸一寸地打磨一支火枪呢。

此刻是南明安成八年,西历公元一七三四年,整个世界躁动得犹如即将破茧而出的蝴蝶,哲学、物理、化学、医学、机械……几乎所有人类探索世界的利器都在以过去数千年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疾进,似乎只要再添上一把力,桎梏住世界的茧就要被冲破了。

所以,人们更关心的是速度,是如何在更快的时间里造出更多的东西,积累更多的财富,获得更大的权力,而又是谁有这样的心性,把精力消耗在一把就算再精美也不过是凶器的小小物件上?

——这些原本是李抗激荡在心中,却还未来得及说出的华丽潜台词,然而,在撞到薛怀安懵懂且游离的眼神时,他顿时丧失兴趣,把话咽回了肚子。

薛怀安没有意识到这把火枪引发了面前这个中年男人哲人式的思考,心思仍然牵挂着初荷的学校,应付性地嗯嗯啊啊了几句,便继续研究那些学校卷册去了。

李抗在一边却开始觉得无聊,已经打开的话匣子一下收不回去。只得在薛怀安身边磨磨叽叽地转了两圈,企图再找个话题出来,由此不觉细细观察起认真翻看卷册的薛怀安来……

这年轻的锦衣卫正半拢着眉,侧脸的线条因而有了一种生动的张力;双眉生得极好,不浓不淡,有缓和而修长的弧度;眼睛不大,加之是单眼皮,故而平时也不觉得如何有神采,可此刻摆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神思凝于手中的卷册上,那双眼便也异乎寻常地明亮起来,让整个人呈现出男人才有的安稳凝重之感。

突然,李抗把手往薛怀安的肩上重重一按,以无比恳切的语气道:“怀安,不如你娶了我的女儿吧。虽然你说不上太俊,家世单薄,俸禄也不高,人还呆,反应迟钝,不懂风情,又太瘦,力气还小,但她嫁给你,我放心。”

薛怀安有些迷茫地把眼睛从卷册上移开,前一瞬还炯炯有神的双眼顿时蒙上一层懵懵懂懂的雾霭。

他看着一脸认真的上司,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李百户,我想起来家里的酱油没了,现在是午休时间,我出去打趟酱油啊。”

说完,他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地跑了。



菱形,中间有一条由上至下贯穿的折线,对于夏初荷来说,这是荷花花蕾的标记。

初荷第一次摸枪,大概只有四岁,那是在太爷爷的百岁寿诞。

这样的日子,在别家都是要大肆庆祝的,可是她家人丁少,除去她,只有爷爷和爹娘而已。太爷爷的朋友们更是纷纷熬不住时间的折磨,早早做了古人,因此这个珍贵的百岁生辰并不比平时的家宴显出什么格外的热闹。

那时她年纪小,搞不懂爹爹为何老让她去向太爷爷撒娇嬉闹,可现在只剩得孤身一人,她才忽然明了,大约是因为父亲看出了那位百岁老者心中的寂寥了吧。

有的时候,活的比别人都长,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因为一切只意味着更长时间的孤独而已。

初荷这样想着,不自觉地轻轻叹了口气,继续拿丝棉擦拭着手中的火枪。

她记得百岁寿宴上,太爷爷喝得有点儿多,带着醉意拿出一支火枪来,教她如何拆装。她不懂事,只觉得如同玩具一般有趣,从此便缠着太爷爷要枪。

四岁时的记忆零星模糊,初荷不能完全想起那枪的构造模样,可是仅凭着残留的记忆,她也肯定,那是一支即使在如今来看,也同样超一流的火枪。

现在,当她自己开始着手制造火枪的时候,就了解想要创造出一把完美的火器并不容易,但那时,初荷不懂得珍惜,常常把太爷爷造的枪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或者把不同枪支的零件胡乱安排一通,甚至还丢失了不少。

不过太爷爷并不介意,甚至很是高兴。他常说初荷于枪之道极有灵性,强过她爷爷和爹爹甚多。

等到她再长大一点儿,大约是七八岁上,太爷爷开始教她练习射击。

他在她的手臂上绑上沙袋,日日戴着,锻炼臂力。又让她每天举枪瞄准,寻找抬手就射的感觉。他更一遍一遍地让她练习拆卸枪支,充实火药和弹丸,以至于初荷相信,最后她做这一切的速度恐怕要强于任何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火枪手。

当然,这件事与天赋的关系不大,速度快也不过是因为太爷爷对她的训练严格而已。一向以来,老人并非是以对一个孩童的尺度来要求她,而是严格得俨如对待一名士兵。

初荷的爷爷和爹爹并不能完全理解老人家的想法,不过当一个老人活过了百岁,人们便总是会纵容他,事事随他意就好。更何况,初荷原本是有些娇气的,被太爷爷这样一训练,倒是改变了很多。

初荷自己也想不明白,当年的小小女童怎么会坚持练习那样枯燥而辛苦的事情,也许是她希望像太爷爷那样,一抬手就可以击落树上的野果,但也许只是因为,命运在冥冥中早已注定。

太爷爷在初荷十岁那年寿终正寝,在他离世的时候,嘱咐儿孙一定要在他死后去南明定居,又将一只装有太奶奶首饰珠宝的木匣送给了初荷。

初荷在葬礼后打开木匣,发觉里面的簪花和玉镯看上去都甚是名贵,她不敢收着,拿去给娘,可娘却笑笑说:“这是太爷爷给你的,一定有什么深意,我想在他看来,继承他衣钵的人,只能是你吧。”

想来那时的母亲是不会、也不可能知道木匣中暗藏的蹊跷的,但的确,被她说中了事实……

初荷发觉木盒的秘密时,正是那个全家遭难的冬天。

之前她家操办太爷爷的丧事,变卖家产,长途迁徙到南方,再安顿下来……颇费了一番精力,待到初荷有时间细看太爷爷送给自己的遗物时,离老人家过世差不多已有两载。

开始,她不过是把玩一下那些珠宝,心里美美地描画一番自己出嫁时簪金佩玉的模样,后来觉得无聊了,便开始研究起木匣子来。

那木匣的容积颇大。一尺见方,没有过多的雕饰,但是打磨拼接得极为精致,如同太爷爷制造的那些火枪一般。然而如果仔细看的话,这盒子从内部看的感觉比从外部看起来要浅上一些,似乎是一个底子很厚的木匣。

初荷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只觉这厚厚的底部其实可以挖空了藏些什么东西。太爷爷深通火枪中各种机簧和擒纵的制造,这样的机关只要在匣子中装上一个机栝就应该能办到。

初荷敲了敲盒底,听起来的声音很实,可是她仍然不死心,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执念,认定了太爷爷不会只是单纯地送她些珠宝,直觉告诉她,在他们之间应该有比珠宝更为重要和紧密的连接才对。

初荷想了想火枪上击发弹簧机关的构造,将木匣平放在地上,用力向下一压——木匣没有任何变化。

她努力回忆着太爷爷那些关于枪械构造的只言片语,心想:如果他老人家并不是按照滑膛枪回撞机关的原理,还会怎样来设计呢?

她再次下压木匣,同时逆时针一转,便听见咔啦一声微微的响动,木匣的底部应声脱了下来。

初荷会意地一笑,低声自语:“左轮枪。”

“机关在击发的同时转动。”太爷爷有一次这样说起一种枪,那是他最为喜欢的一类火器,据说非常实用,特别是在处理哑火问题时既简单又安全,并且击发出去的是叫做子弹的东西,而不是一般火枪所使用的弹丸。

“但是,我都没听说过呢?这是一种火枪么?子弹又是什么?”那时的初荷好奇地追问,在她的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子弹”这个名词。

太爷爷的脸上露出一种似乎是说走了嘴的尴尬,好在他的眼睛因为衰老变得浑浊,可以轻易地隐藏起情绪。他并不作答,只用呵呵的笑声便掩盖了过去。

但是敏锐如初荷,还是抓住这问题不放,就算当时被糊弄了过去,隔三岔五还是会想起来,问问左轮枪的事。

太爷爷知道初荷的脾气倔强,又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一直糊弄下去也不是办法,终于有一次与她约定说:“等到你长大了,太爷爷一定和你讲个明白。”

初荷粉脸挂霜,嘟着嘴,一脸的不满意:“太爷爷,你都一百多岁了,我要长到多大,在你眼里才算够大了?”

“等你可以扣动扳机的时候吧。”

“当真?”

“当真。”

初荷虽然一直练习臂力,但太爷爷说她年纪还小,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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