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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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年-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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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老人缓过神来,柳添一抬手拔下扁担,受伤的血手在廊柱上撑了下,站起身。
“我可不管了,老爷子。功夫荒废久了,手生,没准儿,顾全不了那么多。我拼命了!”
临时的武器彼此交锋,柳添一和沈嵁一次次狠狠碰撞,竹制的刀刃相抵着又错开,沉闷的击打声里碎屑崩溅,血也在飞溅。
那已分不清,是谁的血了!
人群都已自觉退开,没有了包围圈,整个中庭里只剩下不遗余力砍杀的两人。他们没有恩怨,不曾结仇,武到酣时忘了是非,只为了胜利,一如斗兽场中的角逐,是野性的,不讲理由的。
无疑沈嵁是失智的,在他已变得狭窄混沌的视界里,挡在自己同弟弟之间的一切都是敌人,必须铲除。而柳添一的能力不够说服和阻挡,唯有抛下正常的思维与道德,用本能去对抗纯粹的暴力。
叶苍榆不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怕扰乱更怕惊动。晴阳在数人的拖拽中奋力挣扎,哭喊自始至终没有停止过。他不想哥哥去伤人,更害怕看见哥哥受到伤害,那是他哥,唯一的哥哥!
几乎是你死我活的决斗,不惜命,便不惜武器。竹扁担再韧,也终于在那样野蛮残暴的挥舞中分崩离析,带血的篾条如腥色的彼岸花,丝丝缕缕,旋转着盛开。
断片划过两人的眉角,眼下,在他们脸上留下诡异又好看的红丝。
终于双双放弃了武器,血肉博弈,拳头撞上掌风,死死相缠。
“怎么样?是时候动真格的了!想要带走晴阳,就试试来杀死我。千万别手软,尽全力,杀我!”
两人四只手互相钳制,打不走挣不开,自柳添一咬紧的牙关中迸发出的挑衅如一句触动机关的魔咒,雷鸣霹雳般在沈嵁耳中炸响。全身的气力瞬间云涌暴走,足下卷起烈烈旋风,衣袂和长发都向上扬了起来。那是一股炽烈灼人的气,逼得柳添一不得不松手撤步,远远退开去。而少年独自立在缭乱的气旋中心,目眦欲裂,面目狰狞。
柳添一在笑:“来了!”
叶苍榆暴吼:“阿七你混蛋!”
晴阳声嘶力竭:“哥——”
随后,一切都静止了。
没有奔跑没有哭泣,没有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就连风都安宁了,红绿落叶在空间里徐徐飘荡着向下,轻得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哥?”晴阳试探着轻轻呼唤。他的面前站着沈嵁,展开的双臂护住了身后的柳添一。他是盾,是墙,是沈嵁不忍打坏的一只瓷娃。
戾气消失得比来时更迅猛,仿佛有无形的手悬在顶上悠悠轻抓,所有的残虐杀意便倏地被收走了。除了来不及降落的尘与土花与叶,没有证据能表明那样的气旋曾经涌起过。
“哥!”晴阳小心翼翼往前挪了半步,试图靠近。
沈嵁依旧瞪着眼,手臂直直伸向前方,情绪在悲伤与愤怒间来回切换,似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哥你认得我了?”晴阳又挪了半步,双臂慢慢放下来,也向前探去,要握一握沈嵁的手。
面前的人受惊般猛地动了下,僵硬着后退了两步。
晴阳忙停下来,望住那一双慌乱的眼睛,极轻柔地说着:“哥,是我,晴阳。好好认认!”
沈嵁顿了下,手臂依旧向前伸着,掌心向外,手指缓缓收拢了起来。虚虚地似握着什么,或者,想去握住。
“晴阳……”
含混的语调让人分辨不清悲喜,也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清醒。额头的血已凝固,一道发乌的血痕垂在眉心,看起来丑陋又可怜。眼角有泪,蓦然滑落。
“怎么回事?”突如其来的闯入者破坏了此间堪堪建立起的平衡,玄衫玉冠的男子温和地立在廊下,目光在惊魂未定的人群中扫过,找到了叶苍榆。
“榆叔,你们这是……”
不及叶苍榆出声警告,攻击已顷刻间杀到。
来到陌生的小镇仅仅数日,晴阳不识得无为馆以外的其他人。他看见低调的玄色袍袖在早晨的日光下隐隐翻出袖口的暗纹,团云锦绣,云下探露出只鳞片爪的狰狞,凶兽?神兽?祸焉福兮?
晴阳觉得男子看起来从容富贵与人无害的样子,又恍惚玄衫底下积蓄着不可估的能量,像一个慈悲的判官,生死簿上果决地勾着性命,心中念阿弥。
于是沈嵁的掌落了,劲泄了,手臂被轻巧地拧在身后,一只斡旋生死的手悬在他颅顶,即将落下审判。
“老五留情!”
“不要杀我哥——”
叶苍榆的惊惶和晴阳的惨呼同时响起。他们看见那只手终究落在了沈嵁的头上,轻缓慈厚。那只手抚过凌乱的发,抚过结痂的额头,覆上少年怔忪的眼眸。
“武力不该这样使用。封起来吧!静一静,想一想,记得自己是谁。等你想清楚了,我会把它还给你。”
那只绞在沈嵁身后的手清风明月般拂过他后心,便见一股气流膨胀后急速收缩,沈嵁全身猛地震颤,之后颓然跪了下去。
晴阳奔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身形,哭着喊他,拥抱他。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叶苍榆好似瞬息苍老了,慢腾腾走过来,脸上不见了飞扬跋扈,徒留下无奈和惋惜。
玄衫男子眺了眼庭院那头走来的柳添一,目光在他血迹斑斑的手臂上稍作停留,洞悉了一般道:“榆叔收徒弟,要么秘而不宣,要么惊天动地。我看,是时候给你两个灰熊的孩子守护门庭了。”
叶苍榆丧气地摆摆手,叹了口气:“唉,不提也罢!嗳,你还好不?”
男子捋了捋衣袖,颔首:“防御而已,无需挂碍!”
“嗯!”叶苍榆应得心不在焉,两眼只望着沈家两兄弟。
晴阳抽抽嗒嗒的,好歹止了哭,正努力想把沈嵁拖起来。试了几次都不成,晴阳又蹲下来,面对神情呆滞的兄长好声说话:“起来好不好哥?我们去洗洗干净,换身衣裳。然后我们回家。说好了,我不骗你。我不跑了,跟哥走!你带着我,我们回家,回家了!”
沈嵁的眼珠微微转动,漫无目的地在空间里看,去寻找,最终落在晴阳面上。他似乎想说,双唇翕动着却没有声音。随后他的眼神不再惊惶不定地闪烁,身体一点一点前倾,靠向晴阳肩头。
晴阳接着他,手扶上后背想给予安慰。可突然地,他的手僵硬了,嘴一点一点张开,不会喊叫,忘了呼吸。
柳添一觉察到了什么,不安地询问:“怎么了晴阳?”
“可、可……”晴阳的声音哽在嗓子眼儿,眼泪不断从眼角滚落下来,“哥,死啦!”
搭在沈嵁后背上的手臂用力收紧,将这幅躯体死死拥住,似乎这样就能温暖他的心跳,让生命重新搏动。
叶苍榆急得跳脚:“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快放平喽!刚过去,还有救!”
奈何情绪失控的晴阳只顾着哭,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柳添一和几个仆僮合力掰开他的手臂,才把沈嵁抢了出来。
少年躺在地上,未能合起的双眼空虚地望着深秋的天空,光与云在黯淡的瞳孔表面浮光掠影般滑过,看不见,留不下。他的脸色苍白之上覆了一层不祥的灰气,让人相信他真的已经死去,对这尘世不再流连。
“我来!”
拨开柳添一,玄衫男子来到少年身畔,屈膝俯身,手稳稳按在他心口上。
蓄力后骤然的催发,男子问他:“失望了?”
又按一下:“难过?”
他一下一下按着,一句一句淡淡地追问:“觉得不公平?或者仅仅累了?人活一百岁也终究要入土,生命的意义于我们,于天地万物究竟意味着什么?想不明白是么?既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不想清楚再走呢?人生很长,就是给你足够的时间去想。而有些人很驽钝,一世时间还不够,所以有了轮回。那么你是前世有了答案,还是来生时间太多,才要这样迫不及待地离开今生今世?真的不再等一等,看一看,想一想了么?喂,小孩儿,我问了这么多,一声不吭很没有礼貌啊!起来,回答我!”
悚然的呼吸自胸腔深处暴发,少年半个身子从地上微微弹起又摔落,用力地喘息,间伴有断续的咳嗽。他活着,活过来了!
但很快,他的意识又陷入浑噩,在晴阳的哭泣声里归于封闭的安宁,摒弃了现实中的嘈杂纷扰,贪婪地休眠。
男子将他抱起,寻一处悄然的静室,置一方软榻,安放短暂的清梦。
直到,终于离开了笼罩在眼前的团团黑雾,返回这一世的人间烟火光影交错,沈嵁重新看见明晃晃的烛火和橙光下熟悉的面容,日间种种都记得,也放下。
他慢慢抬起手,指腹擦过晴阳眉间眼角,虚弱地笑一下,说“晴阳瘦了呀!”
晴阳握住那只手按在自己胸口,眼泪滴下来,一遍一遍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21章 【四】
室内静得出奇,唯有细微的瓷器碰撞声表明,此间或有人迹。
“那天到最后,你还是没有带走舅舅。”凌鸢搅着面前的甜羹,把里头的果粒都用力碾碎。
“我不能带走他。”沈嵁下意识捏住左手腕,“叶老的态度我后来终于能够理解,因为晴阳病了,病在心里。他不允许任何人把晴阳从自己的保护下抽离。不仅是晴阳在他身上追溯亲情的一点点根源,他也在晴阳身上弥补缺失的关注。他们是真的一家人,彼此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凌鸢难过了,倾身靠向他,双手环上来勾住他脖子,脑袋用力在他下颌边蹭着。
“总是顾念这个顾念那个,你看到了他们的委屈,谁又管过你委不委屈了?八年啊,你每年来一次,就只是看舅舅一眼,确认他好不好,可从来没有提过回家的事。明明你每次出门或者回去都要伤心,那个女人一直在逼你,伤你,你跟谁都不说。他们凭什么觉得你就应该是那个面面俱到的人?瞎了眼的叶太公,他怎么瞧不出来你也病了?你手上明明也有……”
凌鸢的话被一记亲吻堵在舌端,四瓣唇相交着,轻轻地揉啊揉!
“没有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沈嵁将她搂在怀里,“病已经好了。现在我所有的,无论高兴难过,包括疤痕,全都是你给我的。过去的沈嵁已经被你磨掉了,连皮带骨,都换了新的。有你在,我很好!”
凌鸢将脸埋进他胸前,脸颊用力在衣襟上摩挲:“不好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那么久的时间里你都是一个人。唯一的朋友误解你,最忠心的仆人被你赶走,找不到人说心里话,孤孤单单的,多苦啊!可舅舅明明有那么多人疼,叶太公,我爹和三叔,最积极就是娘了。他还有一个未过门的舅母呐!你们都说他可怜,比比你,他连个可怜的入门都算不上,简直幸福死了!”
沈嵁无奈,心里却是甜的。即便左脸上烙着一块好不了的皴疤,他笑起来依然好看:“你看看,自己把实话说出来了!”
凌鸢疑惑:“什么?”
“槐真啊!真正治好晴阳的不是叶老的医术,而是槐真。那个约定,晴阳一定会遵守的。生活多痛苦,他都不敢轻易结束。”
“舅母……”凌鸢沉吟,若有所思,“银镯铃,舅舅至今戴在腕子上。小时候不懂事,还觉得舅舅怎么娘娘腔腔的弄这么个女人的玩意儿随身带着,大一点才听东东说起那是舅母送的。他们也是长情。”
“男佩银锁女戴镯铃,那是杜家历来的传统。”沈嵁不无慨然,“心里住着一个人,这漫长无趣的日子才值得熬下去。我是这样,晴阳也是这样。”
凌鸢投进沈嵁怀里,感觉这样互相依偎着,便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不过,”凌鸢的思绪出其地转到了别处,“十六岁,等舅舅的花轿来抬。舅母为什么会要舅舅答应那样的承诺呢?我不觉得仅仅因为她喜欢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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