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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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年- 第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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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鸢噗嗤笑了出来,拼命捂住嘴转过脸去,仍旧笑得两肩发颤。
沈嵁颔首沉吟片刻,手在檐廊地板上撑了撑,打算站起。
凌鸢忙拽住他衣袖:“别走嘛!我错了,不笑了!”
沈嵁眉眼皆平和:“身子骨不比从前,坐不住,起来走走。”
“就是累了嘛!来来来,我给你揉揉腿按按肩。”
说着就抱过沈嵁腿拖倒,粉拳捏起一通乱捶。沈嵁一脸错愕,下意识缩了下腿。
“你别——”
凌鸢停了手,扭腰膝行挪过来,眨眨眼问他:“我与你拉拉扯扯,别扭了?”
沈嵁不明所以,只摇了下头。
凌鸢索性还像以前一样,去搂了他的腰,嘻嘻笑:“这事儿也揭过去了,翻篇儿了,咱们还和从前一样,行不?”
沈嵁不理解,前番她来磨,岂非已然揭过去了?今天又揭的哪一页?况且自己从来没有计较过什么,话确不至于讲得这样。可又懒得再分辩,便点了下头。
凌鸢高兴了,下巴搁在沈嵁肩头,耍着小赖。
“先说好啊!我没当你是舅舅一辈的。” 
沈嵁本想环上来回抱她的双手倏地顿在半空,无论如何不敢落下来了。
“舅舅是舅舅,你是你,莫无居士可不是我舅舅。”
沈嵁眼中划过一丝犹疑,不确定自己理解的,是否就是凌鸢所想的那样意思。
“你,听见什么了?”
明显觉得怀中的凌鸢僵了僵,头都不肯抬,笑声听起来刻意:“什么听见?听见什么?我都没出去过!”
“我没问你在外头听见什么。”
“……”
“街面上传我何事?”
“说了不清楚嘛!”
“晴阳呢?”
“大概在燕伯伯那儿。”
“师父呢?”
“好像去找四爷爷了。”
“夫子呢?”
“嗳?”凌鸢又一愣,离开了沈嵁的怀抱,神情茫然,“为什么,问起,他?”
“每天下学后东东西西会来门前问安。他们不敢进来,总托底下人捎带,今日他们没来。非到年节,私塾不该停课,若非夫子告假,大约就是家中有事,不要他过来。我看着,应是后一种情由吧!”
凌鸢又咬住嘴唇不言语。她就是这样的,被戳了隐衷,或者不好意思,索性便不说话,垂死挣扎一般。
非是她不伶俐,然而伶俐也分对何人。面前是沈嵁,一些谎言她想不起来,一些周旋她不愿意编排。觉得瞒比骗令自己心里更好受些,徒然的自欺欺人。
“走吧!”沈嵁已起身,沿着檐廊徐徐向前去。出事以来,他连房门都甚少迈出,院中不去,精舍不去,斗室便是他的锁,他的牢。如今他竟主动走出去了,却不知他意欲何往。
凌鸢快步赶上他,自然要问:“去哪儿?”
“伶仃阁。”
“看燕伯伯?”
“不,去帮帮他。”
“啊?”
“帮他把故事讲清楚。”
凌鸢停下脚步。
沈嵁在前头也停了下来。
“上次有人在我面前提断袖二字是因为迟谡,那么我想今日困惑你的,也是他吧!那件事终究还是传到这里了。”
凌鸢张皇捉住他手:“我信你的!”
沈嵁垂睑,犹自坦然:“我知道!只是该说出来了。连累了傅兄,又翻出了六螂儿,不说清楚恐怕要错结仇怨。”
凌鸢意外极了:“错结?”
“唔!阴差阳错,牵丝攀藤,那件事在旁人眼里尽是龌龊,然而我是清白的,迟谡也是清白的。他和裘未已并没有对不起我什么,我们其实,倒是知己。也许此生都将老死不相往来的知己!”
凌鸢愈加紧张:“你不必说的!”
沈嵁由她牵着,拾步还向前去,慢慢地低低地说:“此生最后的秘密了,说出来,干净!”


“这是越之最大的秘密,不该由我来说。”
伶仃阁上,毒伤方愈的傅燕生尚自虚弱,披衣坐起,一领薄衾拢住膝头,一力抗拒所有人的逼问。
凌煦曈晓他用心,却情非得已:“祁良问我秘药哪儿来的,我如何回复?谣言乍起添油加醋,这份公道我又如何替越之讨还?人心揣度里放得过他,狛牙卫的探子能放他过门?我不问,便是他们来问;你不说,他日逼着越之自己说么?哥哥,宁做小人呐!”
傅燕生眸色冷淡:“做小人,我比你驾轻就熟。”
凌煦曈发窘,不禁扭过头去:“两码事!”
“是两码事,所以这回我不想当小人了。要查便去查,我这里你一个字也甭想打听。”
“哥哥!”
“等等!”冉云打断二人的争执,迅速移动到门边将门拉开。跃至廊上转头看见来人,不由一诧。
“你——”
“师父应快到了!”沈嵁站在门外,犹是素日云淡风轻的模样,“等人齐了,一道听听。”
傅燕生几乎跳起来:“你莫听外头嚼舌!”
乌于秋则狠狠瞪住掖在沈嵁身后闷声不吭的凌鸢。
“不是她说漏嘴的。”沈嵁出言将凌鸢维护,“园子里太静了,谁都不跟谁说话,说话也不敢叫我听见,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实在不多,能惹人避忌的大约也只那件事了。不过当初传得沸沸扬扬,除了宗室里当作把柄想将我拿捏,坊间的风评却是开放,当个趣儿听过罢了。想不到越往北走,人言里倒是容不下。庆幸,我不曾为官!”
一番话说得一众人都目光回避。唯有晴阳两眼灼灼,愤懑难平。
“不管是不是,我都不许人轻慢于你。”
沈嵁稍稍歪过头,淡淡问他:“你待如何?把知情人都打一遍?还是要去寻迟谡讨公道?”
显是一夜未眠,晴阳眼下一片青色,眼底血丝密布,整个人愣冲冲的。
“他该死!”
“那你就别再认我是哥哥。”
晴阳张大眼,懵了。
沈嵁伸手过去轻轻抚他眉骨,好像年少时候兄长脉脉的疼惜。
“别急,坐下来听我说!故事很长,里头有好多人,包括阿提为何要走,那年裘未已为何会在宗祠,还有这个——”他拨开衣领,指腹在颈边轻搓,揉下一片与肤色一般无二的假皮,露出颈侧一道粉色的割痕,“所有的一切,我都告诉你。好吗?”
目光抬起,一一撞入每个人的眼中,又移开,最终落向回廊那头,温驯地唤声:“师父!”
崇佛之人裹挟着一身未散的戾气伴风而行,一步一震,气劲与风径相撞卷起向上的旋风,撩得老人衣袂纷飞,须发飘逸。
凌鸢眼睁睁看着。分明来时恶鬼罗刹样,一道长廊一路蜕变,将狠厉都剥落,到得近前便只剩下一位气清莲洁的参禅人,还是她熟识的三爷爷。
“楼上的风很爽快!”他说。
“开着门舒服些!”沈嵁应。
“风言风语。”
“风里来风里去。”
“挺好!”
“最好!”
于是便进去,敞着门坐下来,明明白白地讲。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谡谡终于要正式粉墨登场了~~~





第72章 【二】
柳提看见少爷抬起指节揉了揉眉心。这是整个上午他第五次做这个动作了。
作为家丁,柳提时常感到矛盾,不知道规劝和顺从究竟哪一种才算是忠。忠,又该是忠于什么。人?或者仅仅是一个家族的符号?
八月了,很快又是中秋。说团圆盼团圆,可总等不来团圆。去年正月的那场雪仿佛还在眼前凄凉地飘,转眼二公子家的那对龙凤双棒也已周岁龄了。
变了吗?时移世易,人事全非?
依然是这个人,依然忙不完的生意操心不够的内外事,柳提望着眼前这人,忽然明白了自己忽略时光的原因。因为他的生活每天千篇一律,单调乏味,便如那个揉眉的动作,机械地重复。一月也好,一年也罢,又差得多少?
对面坐着的人抖如筛糠,额上当真汗有豆大。又是一个族亲内贪,仗着本家的名四处招摇,好处捞尽事从未办,光会吃不擦嘴,不长脑子的笨怂。
柳提觉得家族真是个匪夷所思的组织。族法可以高于朝廷律法,私刑可以凌驾于生命准则,过苛是它,过纵也是它,真是不讲道理!
无疑沈氏宗室对少爷沈嵁是过苛的。只因他不是嫡子便无权继承家主之位,劳心劳力维系住一族的生计与体面,到头来落在那些人嘴里竟全是理所应当的,是他该付出的赎与偿。
年少时候,柳提还会背着人跟少爷嘀嘀咕咕,埋怨这个唾弃那个,没大没小地指出少爷心太软,总说“族亲、族亲”,能转圜便转圜了。那时候少爷还会笑笑,吓唬他隔墙有耳言多必失,随意将话题扯开。
如今柳提不再置喙了,少爷也很少与他打诨了。他就是笑,嘴角往上勾起一点,尺子量过似的准确,对谁都同一个程度。柳提觉得少爷变了,于是他也跟着变。络叔说,这叫成长!
对于这样子的成长,柳提并没有童年憧憬的那般雀跃与自豪。多数时候他嫌弃自己,虚情假意看得多,场面话学得快,渐渐圆滑市侩。从前相信这是做人的智慧,后来才明白就是扮戏,谁也不信谁,谁也认不清谁。
柳提就认得一个少爷。跟在他身边十数年,只看着他一个人,揣摩他,纵使不晓得他心中所思所想,至少明白他几时是真的,几时是撑的。
“取纸笔来!”
谈判结束了,少爷要立字据。立了字据,事便了结,终究还是一声“罢了”,又与人一次改过自新。
饼铺的二掌柜是本家在伙计里提拔的老人,一心只向着本家,几度欲言又止,都叫少爷眼神挡回去。眼看着做错事的人欢欢喜喜在保证书上签字按手印,钱都不叫他吐,仅仅空了采办的职缺出来回家自省,二掌柜气得脸一直吊着,后槽牙咬得紧。
待那人离开,他才瓮声道:“大少爷如此偏私,以后这生活怕是没法做了!”
少爷没有揉眉心了,而是捏了捏眼角,十分倦怠:“你不做,难不成是要让他来当二掌柜?”
二掌柜横眉眦目:“做他的白日梦!”
少爷微微笑了下:“就是啊!位置都空出来了,还不赶紧找个自己人填补上去?跟我这里磨磨蹭蹭喊冤叫屈,是等着再有个什么舅老爷的连襟、表叔公的侄女婿来加塞么?”
那人一点拨便接翎子,瞬时转了笑面孔,掬过礼麻利往外跑。
犹是淡淡目送,回过头来又看少爷,柳提沉吟片刻,移步上去。
“少爷,容阿提放肆了!”
直到他手覆上额头,少爷才有自知,愕了愕,旋即苦笑:“难怪一直觉得身上冷。”
柳提垂下手来恭顺道:“有些低热。少爷累了,不如回府安歇罢!”
沈嵁按了按肩头,活动一下脖子,故作轻松。
“中午吃啥?”
柳提只是站着,未肯作声。
“前天听见你跟后厨的小庚子争糖醋鱼好吃还是糟溜好吃,馋鱼了吧?鸿兴馆,糖醋鲤鱼,去不去?”
柳提依旧固执地站在一旁。
沈嵁很无奈:“啧,阿提越来越没劲了!”
柳提眼微微抬了抬:“回去吧,少爷!”
沈嵁不回避了,只问:“下午码头那两船货怎么办?”
“总有人会做的。”
“那你去,验完了盖印子,顺便问漕运把凭书、关牒还有腰牌拿回来。”
柳提顿了顿,低声嗫嚅:“阿提不会!阿提没那分量!”
沈嵁便笑:“谁有分量?”
“少爷有,老爷有,还有络叔和大掌柜。”
“他们人呢?”
“老爷去给马老爷贺寿了,络叔今日一整天都要给方才那吃里扒外的平烂账,大掌柜在城外工坊突检督工。”
“所以——”沈嵁积极地指着自己鼻尖,顽皮地冲柳提眨眨眼。柳提侧过脸去,心里头呕得很。
“还是去吃饭吧!饿着肚子人更没力气。”
柳提无法,点点头,还去搀了沈嵁起来。主仆二人穿过天井,慢悠悠往前店走,只听沈嵁平平淡淡地说:“玩笑说过去了,我岂非不识好歹?再等等,会有忙完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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