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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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如初-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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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得很。
  这一日,轮到在谷奕人屋里暖床的,是坊子里最大的艺馆“姳仙楼”的次席,名唤知知,跟谷奕人也算的老相好了。做谷奕人的生意已有两年,此一桩拿钱换皮肉的长期买卖,二人素来合作得十分融洽。最要紧,这丫头最伶俐,从不瞎打听,也不似别的姑娘爱死乞白赖缠着谷奕人问:“爷们儿呀,究竟你心里最在乎哪个呀?”
  谷奕人腹诽:“他奶奶的,爷又不是皇帝,你们这群妞争个屁啊争?争破头爷也不会娶你们的好吗?爷一恩客,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干嘛非成亲那么麻烦,娶一个供在家里相看生厌呐?”
  于是被问烦了的谷奕人,这半个月来索性包了知知一人,瞬时堵了花街上那些大姑娘小丫头们一个哑巴黄连,真叫哭都哭不出来。
  唯一开心的便只有吃独食的知知了。这些日子一来她每天像只骄傲的孔雀,昂首阔步穿过街巷走进兴荣赌坊,发上簪的是谷奕人买的金钗,嘴上点的是谷奕人赠的胭脂,腰上一条蜀锦手织的带子围出窈窕的身线,那是谷奕人在赌桌上赢来的,顺手塞给了在旁作陪的“旺运桃花小知知”——谷奕人当时确是这么唤她的。所有人包括知知都觉得,至少在这镇子里,应当没有人比她更能左右谷奕人的意志了。她就是谷奕人的红颜,是他的情归!
  于是今日的翻云覆雨后,知知伏在谷奕人胸口突然娇滴滴央求:“爷们儿,赎了奴吧!”
  谷奕人欲待好睡,脑筋子没转,昏沉沉随口答应:“嗯!”
  知知一跃而起,声音直打颤:“爷们儿,你、你可不是诳我的?”
  “啊?”谷奕人终于有丝丝清醒,掀起一边眼睑瞥了瞥知知,“诳你什么?”
  “赎身呐!爷们儿当真要娶奴?”
  谷奕人醍醐灌顶,一咕噜翻身坐起:“爷几时说要娶你?大白天发什么癔症?”
  知知泫然欲泣:“可、可你方才明明——”
  谷奕人虽自诩浪子,却非放荡无情,见知知两眼包泪,他于心不忍,不自觉低声软语:“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要赎身了?”
  “难不成卖一辈子?”知知眼中滚下一滴泪,落在褥子上摔得粉碎,“哪个做皮肉生意的是甘心出来卖的?不都是没法子么?知知及笄之年叫人买了初夜,混在这行五年了,不趁着年轻跳出火坑去,过几年姿容衰了,便连寻欢的癞头客人都不拿正眼瞧我了,谁还肯要我呀?”
  谷奕人感到了羞愧!
  他清楚自己也是那些只看皮相的欢客之一,每日里消耗着这些女子的能量,用她们的青春满足自己的欲望。畅快后他们抬脚离开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而姑娘们则洗干净疲惫的身体去迎接下一个欲望太盛的男人。风月场上,她们卖的实际是年华,是命!
  只是这一切的苟合终不过一场交易。姑娘们卖身未必卖情,同样,谷奕人付钱买乐,也从不交心。
  “唉,”谷奕人无奈叹了声,披衣起身,“我不是不懂你的苦,相识一场,赎便赎吧!回头找你家鸨妈开个价,我让人柜上给你支银子。”
  “爷们儿——”知知兴奋地光着脚从床上蹦了下来。可还未等跑近,却见谷奕人抬手冷冷示意她止步。
  “别误会,爷为你赎身,也只是赎身。之后你自来去,爷不留你。我,不会娶你!”
  知知心凉:“你果然嫌弃我是,是——”
  女子哽咽,一字的难堪说不出来。
  谷奕人摇摇头,言语平淡:“我不嫌弃你!我不嫌弃任何人。不娶你,只因为我最喜欢的人不是你。不是最喜欢的,不是放在心尖儿上的,皇亲贵胄我都不会娶。你当我有病呗!出了这火坑,别回头,好好走你的路。”
  说完,谷奕人便拉开门出去,再没回来。
  听赌坊里的小厮传,知知姑娘坐在地上哭了好久好久,眼泪多得能流成河,流向海。
  “你真够缺德的!”
  谷奕人的好兄弟石小碾是赌坊的保镖,也是这镇子里唯一敢骂谷奕人,敢抬脚踢他屁股的强人。
  谷奕人坐在人家堂屋门槛上,跟个石墩子似的挡着门,手里端着石小碾媳妇儿招待他的一碗甜米粥。
  谷奕人就着唾骂吸了一口粥,咂咂嘴埋怨:“你们南方人怎么什么都爱做成甜的?”
  石小碾站在他边上,垂手拿烟杆敲了下他的头:“你不是南方人?”
  “不知道啊!我全家要饭过来的,死完了,剩我一个。老头子临死没说老家在哪儿。”
  石小碾居高临下淡淡睨他一眼:“不爱吃放下。”
  “我有说不吃了?”
  “吃就别说。”
  “干嘛不说?”谷奕人又吸一大口粥,吧咂吧咂咽下去,“啊,好吃啊!甜粥最棒!”
  “……”
  喝完了粥,谷奕人顺手将碗搁在地上,目光追着石小碾吐出的烟轻轻袅袅飘上九天。
  彼此沉默半晌,石小碾冷不防道:“你该娶亲了。”
  “嘁,呵呵呵——”谷奕人笑得有些病态,疯癫的眸色里渐渐浮起自嘲。
  “跟你说呀,其实,我有过想娶回来的女人啊!”
  “你说曹姑娘?”
  谷奕人忙摆手:“嗨,不是不是!可早了,好早好早以前的事儿了。那时候,爷还没当上这赌坊大当家呢!”
  石小碾眼角一跳,垂目深深望着门槛上的谷奕人,口中却轻描淡写:“噢!是蛮早的。”
  随后,谷奕人的话匣子就开了。
  距离现在大约,五六年前吧!
  有一段时间里,兴荣赌坊最出名的不是赌技精湛,而是老掌柜身边儿子似的养着个混不吝的愣头小子,三天两头在镇子里寻人打架。
  谷奕人身世悲苦,没爹没娘,打小在街头流浪。混过乞丐帮,入过痞子团,还在一间杂耍班子练过两年童子功。十二岁上在街头跟人打架,被赌坊老掌柜碰上。当时他已头破血流,被围在人堆里却屹立不倒,拿衣袖抹了抹血反涂了满脸的红,然后他笑,胜者为王般狂戾地笑起来。
  就只那一霎,老掌柜仿佛瞧见一只暴虐的夜叉破空临世,濡血的眼瞳在人群中逡巡,似检阅,更似责难。它们好像在问:“我有我命,天不可欺,谁敢欺我?”
  不消说,老掌柜对这样一个脑后长反骨的臭小子着实喜爱得紧,巴巴凑上去收人家当了门徒。其后,更是多加放任,于是年仅十六岁,谷奕人就升为了赌坊的三档头,成天不是在赌坊里揍愿赌不服输的赌徒,要么就一个人在外头打抱不平,或者说,惹是生非。
  另一方面,谷奕人逛花街的历史也可上溯至他十四岁,可见得纵欲无度,以及,身强体健。
  不过那时候谷奕人还是青青子衿、少年怀春的,所以对哪怕是身体上的调剂,他也算得专一。自始至终只同姳仙楼的雏儿千彾子你侬我侬,甚至舍得花银子接千彾子出来一道逛街游集。
  又因为千彾子乃自卖入的馆舍,鸨妈对她看得本也不严。加之少女年幼,身体尚未完全长开,比不得那些成年的姑娘们姿态撩人,少有人问津不说,身价也低。有谷奕人这个一根筋的傻小子半包半养着千彾子,鸨妈委实乐意得很。
  说起来,谷奕人对千彾子实在是好。领着她四处去玩儿不说,还给她买首饰买衣裳。赌坊三档头的名头听着风光,可毕竟谷奕人还小,又是半路入伙,实际他的月例分红并不比底下堂口的香主高多少。纵使如此,他仍毫不吝惜尽管将银子都花在了千彾子身上。与此相对,千彾子也知感念,对谷奕人亲热呵护,好生看重。
  外人眼中,这一对小人初涉情场,心还单纯。待过个一两年,各自有了见识,这般恩客与姬娘的关系必然回归到钱肉交易的纯粹,低俗又现实。
  而一两年后,谷奕人也真的变得纨绔又浪荡。他可以得心应手地对着每位馆子的姑娘飙脏话讲荤段子,也懂得圆滑地避开海誓山盟,只说轻描淡写的田野蜜语。他不再只跟千彾子一个人春宵夜雨,于是行里开始有人嘲笑千彾子魅力不足,光长了年纪不长个儿,就连胸前的两坨肉都瘪得没有内容,勾不起男人的惦念。
  千彾子听着看着,从不反驳。她依旧每日简单梳妆好,有客点名就陪着,没客来便闲着,坐在窗前吃糕喝点心。
  千彾子吃得很多,比同龄的姐妹们多吃一倍,可就是不见长肉。鸨妈不止一次唾弃她:“光吃不长,猪都不如!”
  一切的讥讽和厌弃,千彾子只当是耳旁风,吹过便散了,不放在心上。因为即便谷奕人不再整日整夜地要她陪着,可能让他掏银子买钟带出去游集的,永远只得她千彾子一人。谁都不能取代!
  她一直记着谷奕人说的:“废话!小爷同你熟得跟亲兄妹似的,妹妹,疯了心了才下得去手!”
  妹妹——
  千彾子并不喜欢这个身份,但妹妹对谷奕人来说很重要很特别,那么她便可以说服自己当这个妹妹。况且除此之外,谷奕人对待她的态度实际并无太大改变,依旧手牵手并肩走;依旧一个碗里喝酒,许她攀在自己怀里取暖耍赖;依旧会背着她跑过镇头的石桥,让风掠起她的发,幻想如逆风的鸢鸟临空飞翔。
  后来有一天,谷奕人还领着千彾子出去逛庙会。他们从清晨虔诚礼佛求签,直顽到午后夕阳渐斜,一直在一起,一直手牵手并肩走。
  后来谷奕人买糖葫芦的时候跟人起了争执。
  后来那人指着谷奕人鼻子,骂他是“杂种、狗娘养的的渣滓”。
  谷奕人不骂回去,也不让一向嘴很毒的千彾子替自己骂。他就是笑笑,把糖葫芦递给千彾子,又塞给她一把银锞子,嘱咐她下山回姳仙楼去吃饭洗澡睡觉。
  千彾子一手捏着糖葫芦一手攥着钱,抬眼瞟了瞟谷奕人身后那几个面相不善的汉子,啧啧嘴一脸索然道:“好吧!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家哦!有时间来找我,再见!”
  望着千彾子蹦跳跑远的身影,谷奕人如释重负,转回头挽袖别衣,挑眉歪嘴,烈烈邪笑:“喂,划道吧!怎么……”
  “打”字儿还在舌尖上呢,谷奕人额上就重重挨了一下。他顿时眼前一黑,不由自主跌撞几步,稳住身形缓过劲儿来,只觉得头上剧痛,依稀似有温热黏滑的液体划过眼角顺颊滴落。
  又甩了甩头醒一醒神,谷奕人终于开始听见世间的声响,人声鼎沸,叫卖声盖过了惊呼,吵得人脑仁儿疼。
  谷奕人垂着头站定没有倒下,缓缓抬手摸了下额头,摸到了血,还有几片碎瓷片。
  他恍然,刚才有一只大青花瓷水壶砸在了自己脑门儿上。他也清楚,这一记打是谁加诸的。懒拿正眼去瞧,仅凭着身体的感觉,抬肘横送出去,闷哼声想起的同时他膝也到,直顶在一方柔软的肚腹上,将侧边的对手撞翻在地闷哼痛吟。
  额角上的血止不住,混着碎瓷片渐渐糊住了谷奕人的左眼,他睁一眼闭一眼满不在乎舔了舔嘴唇,旋身,上步挥拳,往剩下的对手攻了过去。可拳头还没招呼到那货脸上,骤然一阵风从身旁掠过去,紧接着便是“彭”地一声闷响。再看时,那人顶着一脑门子血,翻了翻眼摇晃两下,径直扑街倒地。
  谷奕人站定揉眼,始看清,方才从身旁掠过去的并不是风;而是去而复返的千彾子。她手里头握捏住一根比自己小细腕子粗了一大圈的锤衣棒,还在一下一下发狠往衰人背上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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