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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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妩-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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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醒来后约摸过了半个钟头,即有人拖了电话进来叫他给家里报平安,只说已经到了华亭。电话那边,苏眉犹自叮嘱他和人谈天,即便来了兴致也适可而止不要熬夜……虽则他人还在江宁,但听着苏眉的声音,分明却是千里之外了。

  之后,有人给他送了饭菜,却再没有人同他说一句话。

  他盯着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只觉得自己这一生便也如面前萎顿的菜蔬一样,到了剩水残山音尘绝的一刻。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这么多年了,这一刻,他也曾经设想过许多次,他也想方设法地挣扎和补救过,可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无论是粘于蛛网还是奋身投火,飞蛾终是一死。

  他自觉心如冷灰,念及高堂白发又不免悲从中来,正焦灼难解之时,突然有人从外头打开了房门,他悚然一惊,只见一个戎装冷肃的年轻人神情沉郁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

  “老师。”

  “你……”许兰荪先是一怔,既而惨淡一笑,“你来审我?”

  虞绍珩没有答话,审视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道:“我叫人去热一热,您多少吃一点。”

  许兰荪摇了摇头,视线从他身上避开,“我没有胃口,你也不要浪费时间了。”

  虞绍珩喉头动了动,眉睫低垂坐到了许兰荪对面,推过桌上的饭菜,又动手绕开了文件袋上的绳结,只是刚要抽出里头的东西,手上的动作却忍不住一僵,蹙着眉叫了一声:“老师!”

  许兰荪望着他,又是一笑,目光却是异样的温和:

  “既是你来,等你的公务办完了,我还有一件事求你,若能通融,我也……”  他忽然一阵痛笑,“若是二十年前沼陷泥潭之时,我能有死志,也不至有今日之耻。”

  许兰荪自发感慨,可一字一句听在虞绍珩耳中,却愈发烦痛——他出口便是“二十年前”,可二十年前,许兰荪还不是虞家的西席,难道当年两国尚在交兵之时,他就已然成了扶桑人的耳目?

  虞绍珩心中诸多猜度,面上却丝毫不肯露出,平抑着自己的心绪道:“老师不必多想,事情未必就坏到那个地步。” 说着,从文件袋里抽一张照片推到许兰荪面前,待他看了一言,正要开口讯问,许兰荪却不问自答:

  “这女孩子是扶桑领馆的一个秘书,叫栗山凛子,她是受命来给我做‘邮差’的,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虞绍珩听着,落在许兰荪身上的目光不由复杂起来。

  讯问的每一个环节——许兰荪认或不认,如何作答,他自己又该如何应对,他自己都事先理过,只是许兰荪如此坦白,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初初一谈,他便发觉许兰荪完全没有应付审讯的经验,他不仅直指了凛子的身份,还要多提一句“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言外之意,就是他自己反比凛子“要紧”。这样的言行态度,根本不像一个有二十年经验的谍报人员。

  “她这个‘邮差’替你递过什么消息?”

  许兰荪抿了抿唇,脸色有些发白,“去年,乌兰格勘测出一处极大的稀土矿,他们想要矿石的测定数据。因为是在陵江大学的实验室做的检测,所以他们找到我。”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许兰荪愣了愣,却见虞绍珩面上的神色静如止水:“匡教授知道吗?”

  许兰荪这才反应过来他问话的深意,匡棹波是他早年留学时的师弟,如今是陵江大学化工系的主任,当年正是应了这位师弟的约请,他才回国执教。许兰荪一听他提到匡棹波,忙道:

  “棹波和这件事没关系,本来检测就是我主持的,报告就在我那里。

  棹波……我的事他都不知道……”

  “这个我们会调查。”虞绍珩淡淡打断了他。

  许兰荪只好道:“绍珩,我知道你们是蛛丝马迹皆不肯放过,可是棹波确实和我的事没有干系,我辜负他太多,不能再叫他无辜受累;况且,他夫人和……”

  “老师,我说了,我们会查。” 虞绍珩语意一重,截断了许兰荪的口不择言:

  “这份报告,他们给您多少钱?”

  许兰荪闻言,脸色更加惨淡:“七千美金。”

  “七千美金?”虞绍珩忍不住低声重复了一句,眼中的惊诧和鄙夷几乎掩饰不住,却不忍去讥刺许兰荪,只嘲讽地笑了笑:“他们真会做生意。”

  许兰荪也木然笑了笑:“……我并不是为钱,这七千块钱我匿了名字捐给陵江大学,做贫困学生助学金了。” 说罢,双目一闭,对虞绍珩道:

  “你不必问了,我自己说吧。二十年前,我还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就为扶桑人做事了。”

  虞绍珩听了,眉头一锁,虽然方才从许兰荪的话里他已经猜到,但此时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叫他觉得难以接受。

  “可我不是为了钱。” 许兰荪悠悠一叹,目光渐渐浩渺起来,“那时候,我比你现在也大不了几岁,恐怕比你们这一代人还要多上几分热血。彼时国家内忧外困,所谓共和肇始,风气一新不过昙花一现,旋即便是四海零落。我那时候在报纸上写文章,骂过你父亲,也骂过你外公……”

  他自失地一笑,鼻腔里竟有一丝酸热,“我的同学里头,还有人不惜蹈海自戕以警国人。我更是恃才自许,只觉得匡国扶民,舍我其谁?也就在那时候,我和一些扶桑同学时常在一起议论时事,总觉得又羡慕又不服气。

  从逊清算起,人家建海军,我们建水师;人家殖产兴业,我们实业救国;人家维新,我们也维新……到后来扶桑人还守着皇帝,我们却已经共和了……可五十年下来,我们还是事事不如人!

  这个国家,没有救了。”

  虞绍珩听到这里,赫然抓出了头绪,“所以您觉得,不如把这个国家交给扶桑人来‘救’?可是——”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许兰荪,“您是读过孔孟的……”

  “孔孟读了两千年,也读不醒这百兆生民。”许兰荪叹道:“那时候,我私心里品评,清兵入关,尚且出得来康乾盛世;若论仰慕华夏文明光华——就说读孔孟,扶桑人难道不比满洲人强吗?

  恰巧当时有个扶桑同学邀我参加他们的一个史哲学社团,我就去了,替他们捉刀写了不少文章投到国内外的报刊上——按如今的说法,皆是‘汉奸’论调。

  后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个学生社团——”

  08、无怨(三)

  “到你父亲廓清宇内,棹波邀我一同回国主持实验室。”许兰荪茫然喝了一口已冷掉多时的残茶,迟疑着说:“我回来既想要为国家做点事情,也是想要避开他们,可是……”

  他忽然住了口,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停了片刻,才道:“当时国内肃奸搞得很厉害,我怕之前的事叫人翻出把柄,处处谨慎小心;恰好令尊为子延师,依我的脾性,原是不肯交接侯门的,可那时候我私心里想,若是做了你家的西席,不仅吾身可安,那些扶桑人多半也不敢再跟我联系。没想到,这一步却更错了。”

  虞绍珩听着,心下更是惜叹,许兰荪空自学养深厚,却丝毫不解世情人心。他若不来虞家或许还好,他既成了虞家的座上客,于别有用心的人而言就更是奇货可居了,可如今再说这些,也只是徒劳,“……他们很快就找上您了吧?”

  许兰荪颓然点头,“是一个到陵江大学来访问的教授,我留学是便认识。如果我不跟他们合作,之前我……许家书香世代,我尚有祖父、老母在堂,我不能叫许氏一门为我蒙羞。”

  他凄然一笑,“我也动过死念,可那时候到底年轻,不甘心。千古艰难唯一死,书生的节操——有颜鲁公,也有钱谦益。我是一步错,步步……都错上加错。”

  “您当时就应该告诉我父亲。”

  “交浅何敢言深?”许兰荪摇头,既而提着精神道:“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我同令尊相交,并不涉及军政事务,更何况你父亲卸职参谋总长之后,也不愿过问庙堂之事。”

  “我家里的事,他们都问过您什么?”

  许兰荪想了想,蹙眉道:“起初也没什么,后来问过一些你家中亲眷或者军政僚属来往的闲事。虽然他们问得仔细,但我只是偶尔看见谁到你家里来,至于他们同你父亲母亲谈什么,我是不能知道的。”

  他极力回想着,又道:“其实有些人我也不认得,他们有时候会取了照片叫我认。”

  虞绍珩心中一凛,追问道:“为什么?他们叫您认过谁?”

  “我不知道,也不敢打听。”许兰荪惶惑道:“一共也不过四五回。”

  “最近一次呢?”

  “最近一次,也是前年的事了。”许兰荪回忆着说:“……那人肩章上有两颗星的,应该是个中将,找你父亲找得很急,脸色也不大好,年纪……应该比你父亲大。我同他们说了,他们后来找了照片给我认。”

  他刚说完,就见虞绍珩迅速站起身,来开门跟外面的人低声说了几句,复又转回来坐下,却没有再追问这件事,反而闲话一般问道:“老师,您和栗山凛子见面都是在文廟街的万卷堂吧?”

  见许兰荪点头,又问:“那菊乃井那次呢?”

  “就是那份稀土矿的报告,他们有些技术问题要核问,才约我去的那里。”许兰荪言毕,忽然沉思着道:“我们在万卷堂并不直接见面,只是用那里的书架联络消息,你们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一点抓我?”他说着,言语之中竟似有些激愤。

  “您去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名字在那儿买书呢?”

  许兰荪一愣,“我到书店去,向来都买书的,如今这些卖旧书的小书店越发经营得不易……”

  虞绍珩一边引着许兰荪尽量回想从前在虞家打探的事情,一边喟然暗叹:从来都只听说“贼不走空”的,许兰荪却是书生本色,一间旧书店营生艰难他尚且念念不忘,却浑然不知自己三言两语之间的“闲事”可能会葬送掉什么。一时外头有人敲门,他起身接进来一个档案袋,从里头取出一叠照片,让许兰荪去找哪几个是扶桑人叫他辨认过的。

  一场询问持续了四个多钟头仍不见停,许兰荪神思困顿中发觉虞绍珩的问题有些似是之前已答过的,思量着道:“绍珩,你放心,我料到过有这一天,你问我的事,我不会有隐瞒。”

  他此刻面容憔悴,眼中血丝亦清晰可见,可越到了人身疲体乏,精神不济的时候,才越容易问出实话,因此虞绍珩虽然心中有所不忍,但面上仍是静如止水:

  “老师,我得按程序做事。” 许兰荪只好点了点头,勉力振作精神应对他的讯问。

  又问了约摸两个钟点,虞绍珩将询问记录给许兰荪一页页看过签字,说了句“您休息一会儿吧”,才终于辞了出去。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虞绍珩却没有吃早饭的胃口,用冷水拍了拍脸赶回情报部。灰红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到人眼前,走廊边点缀的一丛细竹在冷风中簌簌作响,他疾步而过,抬腕看了看表,却忽然站住了。这会儿离正式上班还差半个多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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