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能去哪儿呢?”
“我们三更之后在拉萨河边见面,然后朝东走,走川藏商道,去西康省。那边是刘文辉的地盘,是康萨噶伦管不到的地方。达札活佛也鞭长莫及。”
“我猜也是,你一定是去那姑娘的老家。”扎西说着,拿出一封信,递给白玛叮嘱道:“德勒府在雅安那边有商号,你如果需要帮助,就把这封信交给商号的丹增掌柜,他会安排好你的生活。”
“爸啦,我……”白玛一时不知所措。
“墙外面我给你备了一匹马,路上的花销都在皮褡子里……上梯子吧。”
白玛抬脚上了梯子,马上又下来,他感激地跪在扎西面前,准备磕头。扎西把他扶起来,催促说:“快走吧,等你阿妈发现了就走不成了。”白玛只好起身,上了梯子,翻墙而过。
他落地以后,看见了扎西给自己准备的马,马背上驮着皮褡子。白玛牵马就走,走出不远,他停下脚步,回头冲着家里深深磕了一个头,等他仰起脸时,已是泪流满面。白玛起身,飞身上马,策马而逝。
扎西在墙内扶着梯子,听见马蹄声渐行渐远,心生郁闷。他在心中对白玛有深深的歉疚,毕竟这门亲事是自己应下的。他很清楚,由于他的草率,害了白玛和达娃央宗,也害了梅朵小姐。现在的问题是,白玛走了,自己跟康萨老爷怎么交代?去赔礼,去道歉,就是去磕头作揖,我也一个人担着了。
央宗匆匆地朝拉萨河边跑来,她看前面就是玛尼堆了,才放慢脚步左顾右盼,压低声音喊道:“白玛……,你在哪儿?白玛……,我来了……白玛……”
一条黑影躲到了玛尼堆后,是小普次。他探出头来盯着央宗,又左右观察环境,见四下无人,放心了。
“白玛……你在哪儿?”央宗继续叫着。
小普次站出身来,也低声地喊道:“唉,我在这儿。”
央宗闻听,跑了过来。两个人一照面,她愣住了,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白玛哥啊。”小普次见她长得漂亮,起了歹心,他扑过去撕扯央宗的衣服,两个人厮打起来,滚作一团。央宗抓起河滩上的石头砸向小普次的脑袋,小普次抱头倒地,央宗起身撒腿就跑,小普次捂着脑袋爬起来,蒙头蒙脑地追她,央宗跑得更快了,小普次掏出手枪,对准她开了一枪。央宗应声倒下,她爬起来,又朝前跑了几步,扑通掉进了河里,拉萨河里的央宗随水流漂荡。
白玛急匆匆地朝玛尼堆狂奔而来,他听到枪响,赶紧勒住马缰侧耳倾听。
小普次在岸边追着,他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停住脚步回头察看,见是白玛急驰而来,他赶紧弓着腰,拎着枪朝另一方向跑了。
白玛赶到玛尼堆旁,他四下张望,小声地叫着:“央宗……,央宗……”他见四周没有任何人影和动静,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
他跳下马,来到玛尼堆前,等待着。白玛四下张望,夜色中的拉萨河只有水光的影子。
小普次跑回老宅院找帕甲,帕甲带他去了自己的一个旧相好家里,小普次趁他们亲热之机,打死了那个女人。然后,借着月色把她扛到了央宗家的老宅院。
贡布在碉楼的阴影里蹿出来,接应他们把女人扛进了碉楼。两名凶蛮人拎着煤油,也尾随而上。
白玛还在河边左顾右盼,突然他发现拉萨城里火光冉冉。白玛皱起眉头,琢磨着,他警觉起来,那不是外廓东北方向吗,老爹和央宗租住的老宅子就在那儿,央宗迟迟没有出现,一定是出事儿了。他大叫一声,不好,飞身上马,朝拉萨城里跑去。
等白玛跑到老宅院的时候,碉楼火势正旺,窗户、门洞里往外蹿着火舌,已经是一片火海,浓烟滚滚。骡子、马、人声嘈杂,乱哄哄的,邻居、喇嘛和五六名警察、志奎和脚夫们正在灭火。
白玛冲过去,大叫:“老爹……,央宗……”他一眼看到志奎,抓过他问道:“老爹和央宗呢?”
志奎哭哭叽叽地说:“我睡得沉,等我醒来的时候,大火已经封门了,老爷和小姐……都没出来……”
白玛闻听,就往火海里面冲。
“少爷,你不能进啊,都烧成这样了……你不能进,不能进哪……”志奎拦住他说。
警察也纷纷过来拦着白玛,白玛不依,拼命往里面挣,他喊着:“央宗在哪儿?老爹在哪儿?我要去救他们……”
这时,碉楼屋顶烧落了架,轰的一声倒下,火光四溅。白玛歇斯底里地大叫:“达娃央宗……,老爹……,让我进去……”
警察、喇嘛和志奎拉不住他,最后只好把他架起来,连抬带拖地把他弄走了。白玛痛苦地在众人的臂膀之上,半空之中挣扎着。
达娃央宗并没有被枪打死,她顺着河流漂了很久,在天亮的时候,艰难地攀上了河岸。央宗腿上受了伤,裤子上全是血,她趴在岸边,不断地咳嗽着。
她听到林子里传来“当当当”刻石头的声音,于是忍着巨痛爬起来,身上的包袱不停地滴着水,她顾不上那么多,跌跌撞撞地朝林子奔去。
石匠塔巴正在石壁的度母像下刻经文,他手法稔熟,动作优美。央宗跌跌撞撞地过来,她一阵晕眩跌倒在地,撞翻了石匠的茶壶,发出一阵响声。塔巴闻听扭头望去,见有人晕倒,他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跑了过去。
塔巴来到央宗面前,见她浑身湿漉漉的昏死在地上,连忙叫道:“姑娘,姑娘……”
央宗毫无反应。塔巴只好把她抱进了残破的窝棚边,靠在草堆上,他见央宗冷得发抖,赶紧解下她身上的包袱,放到一边,拿过一块破氆氇给她盖上。这时,塔巴才认认真真地端详她,他惊奇地发现,这姑娘竟和自己刻的度母一样美丽,他看了看央宗,又看了看石壁上的度母像。
央宗发着高烧,半昏半醒,不时地打着冷战。塔巴见状,提着牦牛口袋朝山上跑去。不多时,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把采回来的草药放在上面,用石头快速地捣着。
他拿着捣好的草药走到央宗身边,把她的裙子掀开,往腿上的枪伤处敷药。央宗疼得一激灵,醒了。
塔巴见她醒了,如释重负地说:“姑娘,你醒了。”
央宗惊恐地望着他,没有力气说话。
塔巴解释说:“有点儿疼,忍着点儿!这草药很灵,在附近山上采的,野兽咬了,刀伤枪伤,它都能治。”
央宗点了点头,咬着牙挺着。
“姑娘,你是哪儿的,叫什么啊?”
央宗依然不说话,闭上眼睛。
“这是枪伤,一定是遇见了仇家,像度母一样漂亮的姑娘,是不会作恶的……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塔巴说着,把央宗的裙子轻轻地盖上,起身离开了。
老宅院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没有燃尽的残垣依然冒着青烟,宅院外来了很多围观的人。扎西、德吉、娜珍、刚珠带着仆人匆匆地赶来了。刚珠上前吆喝着:“让开,让开。德勒老爷来了,让开!”
围观的人群或惧怕或恭敬,马上闪出一条路来,恰好露出两名警察也从里往外清人开路。两个背尸人各背着一个牦牛袋子出来,袋子里不断地滴出油水,志奎跟在后面痛哭流涕。
帕甲则用袖筒捂着鼻子,站在不远处。他见扎西来了,迎了上来,虚情假意地说:“德勒老爷、太太,您怎么来这儿啊?煞气太重,脏了您的眼。”
扎西看着背尸人背上的牦牛口袋,问道:“死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应该是这家的父女俩。”
“帕甲大人,我听说这是一家康巴驮队的住处?”
“是啊。租的房子,才住进来没多久。”
娜珍看着眼前情景,心情难过,她与帕甲四目相对,眼神迷离惊恐,帕甲马上避开了她的目光。
德吉急切地问:“他们家有个姑娘叫达娃央宗?”
“装在牦牛口袋里的就是,见过的人都说她是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不知怎么惹怒了火神,半夜里烧得惨哪。”帕甲假惺惺地说。
娜珍听着紧张,突然一阵恶心,她赶紧避开众人,闪身走了。她来到废墟的土墙后面大呕不止。
白玛目光呆滞地倚在土墙深处的一角,他坐在七零八落的过火砖木之中,手里拿着一截烧得半焦的汉笛。
娜珍吐完了,一抬头发现了他,她惊诧地问:“白玛,你怎么在这儿?”
白玛没反应。
娜珍跑过来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啊?”她伸手去夺。
白玛把汉笛紧紧地搂在怀里,用陌生的眼光看着她。
“白玛,你怎么这样看阿妈啊。白玛……中邪啦?白玛……”娜珍害怕地说。
扎西、德吉也赶了过来,他们看到白玛,心中明白了。
德吉哭着说:“这是谁造的孽啊。”
扎西走过去,蹲下来抱住了白玛。白玛啜泣起来,扎西伤心落泪。
志奎的哭声传来:“我怎么睡得那么死呢,我要早醒一会儿,也能把老爷和小姐救出来啊……”
扎西闻听,起身奔了过去,他一把抓住志奎问道:“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不知道啊。我睡觉轻,平时有点儿动静就醒,今天不知是怎么啦,头沉得厉害,睡死过去了。”
两名伙计扶着志奎离开了。扎西望着他的背影,痛苦地直摇头,他一转身,发现背后的屋子里有人躺在地上。扎西警觉,快步走了进去。
两名年轻的伙计躺在地上的藏被里,打着呼噜,睡着。扎西推了推他们,伙计竟然没醒。突然他闻到一股什么味道,于是四下打量,最后在脚下发现了塔香灰,雪白的一小堆。
扎西捏起一撮香灰放在手心,摊开,端到鼻子前闻了闻,心中已明白了大概。
这是定境灵香的味道,这种熏香在拉萨只有两种场合会用到它。一是初次闭关修行的僧人,燃这种香有助于他们维持正念入诸禅定;还有一种人就是马匪,他们作恶之前往往先投放此香,使人沉睡不醒。
康萨府的院子里喜气洋洋,奴仆们正在地上用白石灰洒出喜庆的八瑞图,梅朵站在旁边开心地看着。管家匆忙地从院外跑进来,一脸慌张。梅朵叫住他,问道:“什么事儿啊?你上气不接下气的。”
“小姐,昨天夜里在外廓东北角发生了火灾,我要向老爷禀报。”管家回话说。
“这不是市政衙门管的事儿吗,老爷什么心都操?”
“小姐……这事儿……有点儿特殊。”
“我也听说了,好像烧死了两个人。”
“那两个人……城里都在传……有人还编成了街谣。”
“你别支支吾吾的,外头都在传什么呢?”
“都在传……烧死的那个姑娘是白玛少爷相好的……”
“啊?”梅朵蒙了。
她带着男仆次旺急三火四地赶到了老宅院,火灾现场一片狼藉,门窗被火燎过,黑漆漆一片。梅朵看着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扎西回了德勒府,他的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来到屋顶,站在经幡旁,望着远处的大昭寺,思绪万千。
德吉从后面走来,扎西扭脸问道:“白玛呢?”
德吉惆怅地说:“劝了半天,他刚吃了点儿东西,发呆呢。……扎西,我总觉得这场火烧得蹊跷。”
“恐怕和白玛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