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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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戈-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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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人的步伐声从我身后响起,坚定而沉重。

我的腿有些颤抖,继而连手都抖了起来。

“小亮。”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

“师父!”居然真的是师父!我心中狂喜,丝毫不记得师父曾经“死”过。

鼻头有些酸,现在要忍住眼泪比之当日离开师父的“遗体”更难。

“傻小子,哭什么。莫在圣驾前失了礼数。”师父摸着我的肩膀。

“虚师请便,寡人更衣,告辞片刻。”圣上对师父微微躬身,师父居然没有回礼。

一时间,千言万语似乎堵在喉头争先恐后,反倒令我吐不出一个字。

第三十六章 师说

我端详着师父,银发银须,满面红光,气色自然比在牢里强得多。

师父也看着我,还摸了摸我刚开始蓄的胡子,道:“你长大了。”

我破涕而笑。

“一年不到,你已经是个盛名天下的用兵大家了。”师父在我对面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完全不同当日的伛偻。

我看着熟悉而陌生的师父,眼泪又流了下来。

“唉,你又哭了,莫非是牢里呆的久了,还没做男人?”师父调笑道。

我连忙擦去眼泪,道:“师父,徒儿不想做官,但愿常侍师父左右。”

师父拉着我的手,道:“小亮,师父是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你还年轻……”

“师父!我……娘走了,大帅也去了,您又不要我,您就真的忍心小亮在这天地间独自飘零?”眼泪又在我的眼眶里打转。

“唉,小亮,师父还未给你讲过本门法脉吧。”师父叹声道,“战国之时,孙宜子统兵五万,天下无敌,列国丧胆,时有见‘孙’字旗而敌军自退之说。孙宜子本人并未著书立言,其弟子青羊子录其言行而成《孙宜子说》。”

“莫非本门就是青羊子一脉?”我第一次听说自己的师承,居然可以上溯到三千年前的战国之世。

师父点了点头,道:“孙宜子是历代兵家之祖,生前却没有开宗立派。他一直认为,兵法乃是‘屠人之法’,故不愿以‘善杀人’之名流传万世。直到晚年,孙宜子方同意青羊子开宗立派,传兵法于世,以暴易暴。”

“难怪现在《孙宜子说》流传万世,凡为将者,无有不读的。”我道。

“其中真意呢?为将者又有几人能想到以暴易暴?”师父问我。

我不由惭愧,在我下令焚城之时,并未想到以暴易暴。我只想到西域疆土……

“你在密室见到的挂像,便是青羊子祖师。青羊子虽然广传兵法于世,也收了弟子三人,悉心调教,此三人是为神机妙算门开山弟子。南山童,冷乞,沉繇,听说过吗?”

我摇了摇头,虽然古今名将也听得不少,却丝毫不曾听过这三个人。

“此三人并未领过一日之兵。”师父道。

“这是为何?”

“他们三人乃是以兵法入道,奠定本门天道修行的祖师。”师父道。

我轻声“哦”了一声,并不明白何谓“天道修行”之说。

“小亮,密室中的铁简还带着吗?”师父见我并不明了,问我。

“就是洗澡也带着。”我笑了,从怀里抽出铁简。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神机妙算岂可能,炼己修心或有灵。”师父读着上面的字,又道,“其实该是:‘机反神炼,明命能灵’,这就是祖传的玄机。我对你说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亦有好杀之德。本门便是以杀德入道,由死而生。”

我咽了咽口水,道:“师父,弟子不是很明白。”

师父笑道:“本门乃是兵道一家,外修兵锋,内炼金丹。只是千余年前,本门遭逢大变,修真炼气一道便消逝了。只是后代弟子,依旧在兵法之外探求天道,明心见性。”

“哦,原来如此。青羊子本人是炼气士,难怪弟子也是以修真炼气为重。”

“还有,其实孙宜子也是被人挖了膑骨的。”师父笑着对我道。

“真的?”我有些不信。

“当然是真的,为师会骗你吗?”师父佯怒,“也正是此等机缘,师父才决定收你入门,让本门再传承下去。”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师父,为何您本不愿传下神机妙算门?莫非、莫非也是因为那殊大的杀孽?”

师父愣了愣,久久方才诵道:“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垄亩兮,吾爱吾庐。”

这不正是师父浮世入世再出世之写照?我听出了弦外之音。

“神机妙算门,还是要传下去啊!有明主在世,怎能明珠暗投?以一己之杀孽,换万民之安,正是我门之宗。小亮啊……”师父的眼睛也闪着泪光,看着我。

若不是师父肩负了万千杀孽,天下要多久才能再复安定?我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但是我……

“师父知道,知道你焚珐楼城的用意。”师父拍了拍我的大腿,眼带爱怜。

“师父!”我心中的委屈随着一声“师父”汹涌而出,即便连我身边的人都以为我是在为大帅报仇,市井之徒更是斥之为残虐,只有师父啊才能明白我的心……

“绝西域兵事,别无他法啊。”师父叹了句,转色道,“小亮,当今圣上可说是明主,你当助他平定天下,切莫逃避师门重任啊。”

我十分不愿,却还是点了点头。

“这柄玉如意乃是历代掌门的信物,你可以收下了,今后你也能收徒授道了。”师父从袖里取出一柄墨绿如意,郑重地交到我手上。

我接过如意,细细抚摸,微微有着暖意,柄上刻着那首“机关算尽太聪明”。

“师父,那你……”

“小亮,听好,玉有九德:温润以泽,仁也;邻以理者,智也;坚而不蹙,义也;廉而不刿,行也;鲜而不垢,洁也;折而不挠,勇也;暇疵皆见,精也;藏华光泽并能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声清团彻远,纯而不杀,辞也。你当谨记,君子比德如玉。”师父看着我,说得很慢。

“弟子记住了。”

“为师当寻清净处结庐而居,待你功成名就,为师若是还有命在,你我师徒再相聚吧。”

“师父还是要抛下徒儿?”我急忙拉住师父的手。

“小亮,缘起缘灭,花开花落,执着于缘起花开,却不肯直面缘灭花落,你说,这就是我虚綦之教出来的徒弟?”师父瞪着我。

我无语,扶着轮椅的把手,用力撑起身子,跪了下去。

“唉,其实师父也舍不得你,或许师父还会在你身后看着你,好自为之。”师父拍了拍我的肩膀,扔下一本厚厚的书册,“这是本门三千年传承的宗谱法本,你若是真的不想再传下去,按着最后的地图,让它沉眠于青羊子祖师的陵寝吧。”

我低头跪在地上,听着师父的脚步声远去,一声声印在我心头。

第三十七章 朝会

等我压制住心中的躁动,圣上已经回来了。

“明卿,虚师乃是帝师,既然如此,你我还是师兄弟呢。”少年天子看着我微笑道。

我只是一个市井混混,并没有那些文士的“忠君”教条。要不是师命,我并不愿入朝为官。所以,天子的话只是一厢情愿的“买心”。

“明卿莫非不好奇,虚师为何能‘死而复生’?”

“谢万岁救家师于囹圄。”我躬身道。

“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朕得了元毒国的死花,否则未必能逃得过李哲存这贼子的耳目。”圣上说着,拳头也攥紧了。

我知道传说中的死花,那是一种能让人吃下之后状如死者的奇花。想必是圣上为了得天下,冒险为师父求来了这种死花,借师父之力夺回自己的至尊之位。一语之间,既让我对他心存感激,又将矛头指向李哲存,我开始相信他会是位雄主。

“虚师说,你能帮我平定天下,是吗?”圣上目光如剑,刺得我不得不低下头去。

“敢问圣上,何以平天下?”虽然是师父说的,我也要亲自看看,圣上是否值得我卖命的明主。

“你是在试朕?”

“微臣不敢。”

“天下,可是我李家的天下?非也,自从圣朝初立,各朝替代,唯一不变的,只是这万里江山和亿万百姓。何以平天下?唯有平百姓之心,外逞霸道,内佐王道,王霸相杂方能安这万里江山。”

口头议论,古来暴君也无不知此理。不过坦言江山无主,或许他还是古来第一个皇帝。

“我大越当前,内忧外患,无一不是亡国之患!明卿以为,朕当先平天下抑或先定天下?”圣上盯着我,反问道。

“于当平之处平之,于当定之时定之。”我不敢直面圣上的目光,道了个纲领。

“何处当平,何时当定?”

“西域,微臣有平西三策,当为平。南疆,微臣以为土人无礼,当平而非剿。东海,北边,异族相侵,当一战而定,扬我天朝上国之威。”

“平西三策?哦,朕听过,虚师也对此三策颇为赞赏。”圣上淡淡道,“只是,只是耗时太久……”

“陛下,微臣尝闻:上古圣贤之君,其举目也远,其着意也深。十年二十年、哪怕三、五十年,与百年千年,孰久孰近?”

圣上颌首不语,思索半晌道:“明卿以为,东、北之祸与南疆之乱,孰轻孰重?”

“若以万民百姓论,皆重如东镇泰山。若以朝廷社稷论,南疆之乱乃是癣疥之患,东海北边才是心腹之病。”

“哦?细细道来。”

“南疆之局,曹将军只是担心赶之不尽,杀之不绝,非能动摇我朝根本。东海北边之势乃是敌攻我守。若是东、北失控,匈厥古之铁骑半月可饮马大河,海外尼番三月可陷江南路。大河乃是京师屏障,江南乃是我朝税赋之根,此二者皆能动摇国本,不可不戒。”

圣上轻拍龙椅,低声道:“国老说明卿家能起三代之衰,朕本不信,现在算是信了,果然明师出高徒。”

“微臣不敢。”我低头谢道。

“明卿家,今日乃是虚师归隐之日,朕实在颇多感慨啊,时辰也不早了,师兄莫若留下一起用过晚餐吧。”

圣上突然称呼我“师兄”……我没有受宠若惊,只是害怕。

当然,圣上的宠幸作为臣子自然要配合着“惊”一下,我连声谢恩。

天还没全黑,泰来殿内已是灯火辉煌。圣上传下晚宴歌舞,与宴者只有我一人。

六十四个绝色美女,挥起红纱白绸,宛若仙子。

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天子之舞真真切切地展现在我眼前。

黄钟大吕,琴瑟箜篌,更让整个泰来殿遥遥如仙境。

我沉于声色之中,逞着口腹之欲,心里想到的却只有师父。

匆匆一会,师父传下了翠玉如意,也把我推向前途未卜的征途。圣上只谈风月不谈国事,更是让我坐如针毡。

“明卿家,其实朕的心腹之患,还在昌平啊。”圣上似乎醉了,跳下龙座与舞女们一起甩袖起舞,突然笑着对我说了一句。

我差点掉落了手中的杯盏,不知说什么好。

圣上说的昌平,必是昌平王李哲存无疑。

歌声停了,舞女也都退散得干净。圣上已经被内侍扶入内宫,泰来殿只有我一个人呆呆坐着。

当夜,我被安排在行宫一角,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富丽堂皇的房间。真丝褥,红木架,墙上的诗画文字,无一不是价值连城。

圣上甚至送来了宫女侍寝。

我不能说毫不动心,但我不敢受。

“郡王以上方可赐寝,于礼不合,请回。”我大开中门,对那个年轻宫女道。

宫女呆呆站了许久,走了出去,毫无留恋。她当然不会留恋一个残废,我的脑海里却时时闪过她的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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