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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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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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说什么事,我穿完了。〃



〃穿完了还有什么事?直接回家。〃



〃老流氓,你还没完了!〃



〃老流氓是不错。就跟一个人没流氓过,对吗?〃



〃烦不烦啊你?〃小四十了还让老猫惦记,不易。她也就只有老猫这种人惦记了。连史奇澜都不惦记她了。两年多一点音讯都没有。



〃你一直惦记的那个人浮出水面了。〃老猫说。



〃谁?!〃她的直觉已知道是谁了。



〃姓段的。人间蒸发有两年多了吧?〃



〃他在哪里?〃



〃我小兄弟在大仓看见他了。还挺会尝鲜,刚开业他就来了。〃



晓鸥想过多少种面对段凯文的画面?多少种责问和讨伐?现在她什么也想不出,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



〃现在他回房间去了。昨天一夜肯定玩得很爽,一早有力气游泳!〃老猫说。



午饭时间老猫替晓鸥把消息完整化了。段凯文经一个朋友介绍,找到了一个刚刚在银河贵宾厅上班的叠码仔。一个十几年前偷渡到妈阁的广西仔。他从广西仔手里借了二十万筹码,玩了十几个钟头,赢了七八万。



一下午时间都不够晓鸥来想怎么办。一个人失信失到这程度,反而无懈可击。消失两年多还冒出来?别人都羞得活不了,他反而无事,照样在天黑之后来到赌厅。



老猫买通了中控室的头头,允许他和晓鸥从监视镜头中观察段凯文。段除了人添了层膘和肤色加深一点之外,毫无变化。两年大隐,又是一条好汉。他穿着一件深色运动夹克,浅色高尔夫裤,阿迪达斯运动鞋,好像他抛下所有债务所有人只是去度了两年的假,打了两年的网球或高尔夫。



荷倌开始发牌,段跟他的三个赌伴都押了庄。翻开两张牌,庄家赢。晓鸥从不大的监视仪屏幕上细看段凯文往回刨筹码的动作,比当年更具活力和贪婪。他不是贪婪赢来的钱,而是贪婪赢的本身,或者赌博本身。



老猫在屏幕前为段当啦啦队,同时当教练:〃押得对,押太小了,妈的,蛋给吓软了……好!好!……再出个三点、两点也行……好,三点!小子赢了!……〃



晓鸥回头看一眼老猫,干这么多年了,兴头还这么大。老猫的头发几乎全白,虽然才四十五岁。他从不承认为拖债的赌徒着急生气,但他的头发承认。还有他的肠胃承认。老猫碰到顽劣的客户欠债躲债,他会出现一种滑稽的生理反应:不断打嗝,平均两秒钟打一个响嗝。现在他为段凯文的赢开始打嗝。



〃走,到厅里去!〃老猫拉晓鸥。



〃等一会儿。〃



〃等什么呀?再等连这点钱都要不回来!有几十是几十。〃



晓鸥还是盯着监视器上的段凯文,似乎怕对峙的时候对错了人。



〃你不会是怕这家伙吧?〃



晓鸥给了老猫一个〃少小看人〃的厉害脸色。但她似乎是怕那家伙。他的无法无天、敢作敢为让她常常感到理屈词穷。还让她错觉他如此行为是否会有某种凡人看不透的依据,某种使他有恃无恐的根底。没这根底他到哪里养得心宽体胖,一脸润泽?没这根底他敢再回老妈阁来?那摸不透的根底让他大大方方回到赌台边,继续不认输。从抽象意义上看,不认输没什么不正确,不认输应该算男人的美德,或许这就是段凯文无法无天的依据?谁说我段某输给了妈阁各个赌场一亿几千万?我这不还没死吗?到咽气之前,我都不能算最终的输者。



段凯文今晚是赢家,是整个贵宾厅的明星。十一点钟,他面前堆着四百四十万的筹码。



老猫跟晓鸥急了,〃四百万你不要别人可要了啊!段生到妈阁来的消息现在还没有走漏,一走漏就轮不上你梅小姐要债了,那五六个债主会全围上他,赢了还好,输了明早他就不知让谁扔到海里去了!〃他看着晓鸥。晓鸥一直看着监视屏幕。另一个监视屏幕上显示的是段凯文的背影,面前三把茶壶,壶嘴全冲着荷倌。这就是他不认输的依据?晓鸥差点笑出来。



晓鸥和老猫带着元旦……老猫的新马仔跨进贵宾厅,段正巧从台子前面起身,一只手松松地握拳捶打腰部,消失的两年多还是加在了他的岁数上,捶腰是岁数给他新添的动作。那个广西仔收拾了他赢的四百多万筹码,姿态卑恭地伸着一只手,像是邀请他去兑换现金。段却摆摆手。



〃快上去!〃老猫推推晓鸥。



晓鸥不动,也不准老猫动,虽然老猫的警告她听进去了:钱在段这种大赌徒手里待不长,四百多万要么让他再输给赌场,要么让其他债主分抢,好歹四百多万能把段欠她的债务减去一小截,尤其对走入经济低迷的晓鸥来说,要尽快求得这四百多万落袋为安。但晓鸥硬按住老猫,把四百多万连同段凯文放了过去。



段拿出四百多万的一小部分兑成现金,付了广西仔和端茶倒水的小姐丰厚小费,之后走到另一间贵宾厅,绕个圈子,东张西望,似乎风水不及格,他又走出去。对面小厅的风水被他看出了什么名堂,他走进去,一番高深莫测的打量后,选中个位子坐下来。坐下后他小声对跟包一般的广西叠码仔指示几句,广西人到餐柜上取了一盘什锦水果,放在他左手边。还是有人把他当爷伺候的。



晓鸥和老猫找了个角落站定。现在晓鸥能把段凯文的右耳朵和鬓边花白发看得很清楚。对于段凯文,他仍然是在过失踪人的日子,哪里藏人也不比藏在人海里隐蔽,按妈阁的人口密度算,这里是一片最深的人海,因此为人海之一粟的他显得极其自在,一点都感觉不到他的右耳朵和鬓角被晓鸥两束目光盯得要起火。落座后段用一个小银叉挑起一片片水果送进嘴里,一面看台子上原有的两个赌徒过招。两个赌徒都是东北人,当年闯关东,如今闯关内,一副不是横财不稀罕的匪劲。跟他们相比,消失到西方文明中两年多的段凯文像个爵爷一样贵气持重。吃完水果,段凯文擦干手,让广西人把他刚才赢的码子拿出一半来,放在台子上。头一注他押的是五十万。



老猫又急了,使劲推推晓鸥:〃该上去了!这五十万可是你的钱,让他输还不如你自己输呢!〃



晓鸥又是一个厉害眼神,让他小点声。段凯文悬念迭生的人格让她着迷,可不能现在断片。五十万赢了,她的心跟着狂跳。又押三十万,但段突然反悔,把三十万拿回,再一犹豫,又在三十万上加了三十万……又赢了,她心跳得半口气半口气地喘,段却若无其事,至少在她看来是若无其事。下一注是一百万,段输了。她看得从椅子上欠起屁股,看得太入戏、太上瘾。桌上的牌比起这个不动声色的玩家,太单调了。这个玩家勾起晓鸥从未有过的求知欲,对一个穷孩子演变成富翁再演变成赌棍的谜一般的人格的求知欲。



老猫从外面抽烟回来,段凯文赢到了六百九十万!



这意味着晓鸥可以马上夺回这六百九十万来,用来买回原先的别墅或者换一辆新车,她的车已经太年迈了。或者把阿专雇回来。越来越多的客户让她做债主,她让阿专赚的抽份太少,工资也一直不涨,阿专悲哀地辞退了她这个女老板,到一个不比阿专年长多少的男老板手下当差去了。是的,段凯文面前的六百九十万是她梅晓鸥的。是她十多年的辛苦、缺觉、风险挣来的,是她用移情的儿子为代价挣来的。这六百九十万到手,她可以金盆洗手,安于小康生活,把儿子移走的情感再牵回来。曾经六千万身家都不满足的晓鸥,现在六百万足矣。



可她动不了,连走十几步,走到段凯文对面跟他来一番荒诞的见面礼都办不到。她让老猫不要催她,或许段今天暗操了什么杀手锏,或者两年做居士琢磨出了什么道行,一夜赢回他欠晓鸥的三千万也难说。这个倒霉了几年的好汉,也该回来当好汉了,晓鸥是这样说服老猫。这不是她心里的真情,她其实看不清自己心里的真情是什么。她是段凯文大悬疑故事中的重要角色,但台本对她完全保密。她像所有看悬疑片中邪上瘾的人一样,只有一惊一乍地跟着故事往下走,更别说掌握台本的主宰有着随时更改情节的全权。



老猫笑笑。你晓鸥上了赌瘾,这是他的判断,她在暗暗跟着段凯文输赢,借段的好运势玩个心跳。他又出去抽烟了,回到厅里,段的赢数上涨到八百二十万。对段这个天生的冒险家,每个赢局又成了他心理上的游戏积木:积木搭起大厦,一块块不规则形状摇晃上升,维持着危险的平衡,上升,上升……偶然坠落的一两块方形或圆柱体可能会引起连锁反应,带着整个大厦崩塌,但在它没崩塌前,段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让它继续上升……



晓鸥给老刘发了一条短信。对于段的失踪老刘一直感到对不住晓鸥,为晓鸥拉过几个赌客团到妈阁,让晓鸥至少能从赌厅赚到仨瓜俩枣的佣金。晓鸥暗示他,自己从来没有怪罪过他老刘,连她自己对段都看走了眼。但老刘自责的疼痛一直没得到缓解。直到上个月他儿子结婚,晓鸥送了十万礼金,才使老刘相信梅小姐跟他还能把朋友做下去。



〃最近是否有段的消息?〃晓鸥的短信问。



〃毫无消息。〃老刘的短信回答。几秒钟之后又跟来一则语音短信:〃他老婆中风了,第二次中风,很危险!〃



余家英第一次中风是她的老段失踪的第三周,她和儿子被迫搬出不再是段家的豪宅,搬进东四环上的两居室。



赌徒的爱情或婚姻时不时会以婚姻一方的失踪而结束。有趣。十几年前,晓鸥的失踪结束了卢晋桐对她常常高喊的爱情,据说她的消失对于卢晋桐比断指还痛十倍,因为卢的痛不欲生,姓尚的才下决心誓死攻下晓鸥。令一个男人害相思病的女人,另一个男人便觉得该拼死一尝。



〃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晓鸥在一条短信中问老刘。老刘当然知道她指的〃办法〃是什么。



〃警方和法院都没办法。〃过一会老刘又跟了条微信:〃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晓鸥听着老刘的微信,眼睛仍然看着八米之外的段凯文。老刘什么都落伍,办公室还用七十年代的保温杯,外套和裤子的式样直接以八十年代风貌跨入新世纪;更新和使用信息革命新产品却勇做先驱,可以跟晓鸥的儿子成同代人。微信刚发明,老刘就成了它的第一批使用者。



〃听到一点传闻。〃晓鸥看着脱下运动夹克的段凯文给老刘发出信息。



〃什么传闻?〃老刘问道。



〃说段在妈阁冒出来了。〃



〃你看见他了?〃



〃没有。〃晓鸥盯着穿短袖高尔夫衫的段下了一大注。她看不清那一注是多少万。被段推上去的一堆筹码如同一部攻占敌城的坦克。段这个坦克手不想活了,要壮烈了。晓鸥暂时搁下跟老刘的通信,气都不出地看着八米之外的段凯文,准确说是看着他的大半个后脑勺。段凯文的后脑勺非常饱满,不像许多北方农家子弟那样扁平还有童年生疖生疮落下的疤痕。后脑勺里满当当地储存着五十多年的记忆,最多的一定是有关那个此刻正中风的胶东姑娘的。胶东姑娘当时看着他清华大学的校徽,就像看着皇族的爵徽。她看了那么久,似乎校徽比他的脸更有表情。她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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