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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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 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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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提包里拿出几张文件,放在生金枪鱼旁边,让晓鸥看泰安市委副书记给他的信。这个〃太项目〃是市委直接抓的,位置是市委将以极低的价钱出售的。一旦〃大购物中心落成〃,泰安这种旅游城市会出现大都市风貌,会吸引更多游客,所以开发建造这〃太项目〃利润可达两三亿。一单子活儿就是两三亿,楼下那帮债主跟他讨的债算个屁钱?



晓鸥认真点头。段总说的都能实现。她比别人更相信他的能力和潜力。泰安和其他山东二线城市的项目有的是,他老家山东,山东进清华拿建筑学位的老乡有几个?何况他还有开发和建筑其他项目的好记录,他的资质证明北京的开发商中多少人获有?……晓鸥都不敢看段那双亢奋的眼睛。也许余家英牺牲了五官的对称,让她的老段回归了。



〃问题是我现在拿不出交押金的钱来。〃



什么?



〃我又没法跟这个市委副书记说。他私底下是许诺把项目让我做,大面上还要走走过场,让当地的和北京、上海几个开发商公平竞标。假如你能借给我二百万,做竞标押金……〃他拿出一张文件,备案备得相当成熟,〃你看,大面上参加竞标的开发商都要先交二百万。〃



晓鸥看了一眼文件,似乎是明示了这笔竞标押金的必须,为的证明开发公司的诚意和起码的财力。



〃有两百万,两个亿我是稳赚。这两百万完成了竞标我就马上还给你。等项目落成,我头一个还你的债。不然的话,哪颗棋子都走不起来。〃



他怎么就挑中她梅晓鸥来借这两百万?晓鸥目光定在文案上。文案不像假的。也不是复制品。她上过他的复制品的当。



〃我只能跟你借。这个项目我怕人干扰。万一债权人非要参股,我这三两个亿的利润经得住他们分吗?〃



晓鸥的目光不敢从文案上抬起,一个被债务逼得消失两年多的人还这么咄咄逼人。只要抬起目光她一定会给他逼得开口。她愣在文案上。自己必须先救他最后才能救自己,救他就是救自己,不救活他的公司那三千万债务就彻底死了。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永恒难题。三千万在两年前是值得她冒险玩命的数字。两年之后她已经跟这数目亲热不起来了。陈小小和豆豆的离开让老史跟谁都亲热不起来了。跟赌博都不亲热了。能亲热的就是他的雕刻刀、刀下的木头和木头变成的人、物……有了三千万,老史可以把越南赌场的钱还了,也许还能开一个艺术工作室。一切取决于段凯文能否从她梅晓鸥手里借到两百万去参加竞标。她的目光从文案上移开,看到比手画脚的段凯文,手指上难看的刀疤,倒也不影响他向她描绘美景。泰安的大购物中心建成,还有烟台的蓬莱的……



〃你什么时候要这两百万?〃



段凯文的嘴咬了半个字,那句深度说服晓鸥的话就这样断了。蛋和鸡不管谁先存在,必须有一个先存在,现在他面前这个四十岁的女人总算愿意充当二者之一了。



接下去他算出借这二百万该付的利息。一个月之后,他会还给晓鸥二百二十万。高利贷。晓鸥懒得跟他客气,那么就当一回高利贷主吧。



日本清酒让段凯文进入了一人世界,晓鸥告辞都没有打扰他。门掩上之前,从门缝里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桌子上的一个点。一个隐形棋子。一个可以孵出鸡的蛋,或正在下蛋的鸡。



晓鸥从楼梯上下去时,正碰上店堂散座的那些债主上楼。在段凯文和晓鸥走进店堂时,他们正经历大革命前夜,要用暴力弥补法律的无力,把段凯文欠的钱揍回来。



晓鸥和他们交错过去。楼梯拐弯处弥漫着酒气和敌意。她一看见他们就该回去通知段的。不过她回去肯定会一块被暴力革命一番。正要下第二组楼梯时,她听见砰的一声。单间的门给撞开了。每次暴力革命的开头其实都很单调。



她向饭店的执勤经理建议,马上报警。





第十四章


找到史奇澜木器厂遗址的时候,是四月的傍晚。刮了一天的七级风沙,傍晚刮累了,歇息下来。雇来的出租车顺着一条田间柏油路往南走,柏油路面上沉淀了一层细沙。远方的沙,乘风旅行了几百里上千里,到北京落户。沙漠一点点地旅行到北京,不走了。就像厂房遗址里落户的打工仔、打工妹。据说自从老史的工厂被人搬空,厂区就渐渐发展成一个保姆村。



塌了一半的库房里长出青草,从窗子里开出了野花。小保姆们来自五湖四海,原先工厂的水龙头周围是她们的俱乐部,淘米洗菜谈笑,还有两个姑娘在洗头发。不知谁在付自来水账。据说找到工作的姑娘就从这里出发,对工作不满意或想跳槽这里就是中转站。



晓鸥打听事情的时候最喜欢开朗的人,她们个个开朗。工厂的最后几个工作人员是二○一○年底走的。有一个走得不远,回他自己家了。他家就在果林那一边的村里。



果林的那一边,曾经给老史和小小当过仓库保管员的柴师傅不知道多少史总的事。什么叫线索他也不懂。所以晓鸥一再强调〃哪怕一点线索都行〃,被柴师傅听去就像要硬拉他进入一个惊险侦探案似的,快速摆手。晓鸥失望得他过意不去了,他拿出一封信来。信封上的字迹晓鸥是认识的,是心爱的。柴师傅借过一百元给史总,史总忘了还,最近想起来,给他把一百元夹在信里寄来了。



信封落款处没有投寄人地址。邮戳说它是从广西柳州附近的鹿寨镇寄出的。在寻找木材的途中想起他欠柴师傅的一百元钱来了。他买的火车票也是去柳州的。他搬出北京了,在许仙楼他这么告诉她,但往下就没容她追问下去。在柳州的鹿寨县或许不是光找木材,还找别的。找女人?



晓鸥回到酒店里发觉自己不痛快。跟段凯文签了借贷二百万的合约并没有让她不痛快。老史成了她最近心里一种难言的不痛快。他去广西找木头也好,找女人也好,她不痛快什么?她又不爱老史。



不过假如把十几年前对卢晋桐那种感觉都叫爱的话,对老史呢?她不爱的是赌徒老史。可现在的老史不是赌徒了。



就算她爱不赌的史奇澜,那老史爱她吗?抬腿走开的那个总是赢的,陈小小抬腿从他身边走开了,生拽活剥地走开的,因此老史的心残了,不会再爱了。就像卢晋桐为了晓鸥而残疾了的情感,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她无心照看赌场的客户,在北京恍恍惚惚地逗留,一天又一天。赌客们有的跳槽到别的叠码仔旗下,有的由老猫打理。老猫抽六成水。你晓鸥放心,会把你的客户伺候得开开心心的。有一点她完全放心:老猫的抽水很快会从六成涨到七成。果然,她在北京第二个礼拜时,老猫说他带客人如何疲劳。那猫哥就拿七成吧。她一语道破,大家都方便。



这天她在酒店房间里看电视,突然开窍了:老史搬到了鹿寨,当了寨民,北京成了他偶然来的地方。就在他春节前偶尔回北京那次,偶然地碰到了晓鸥。晓鸥逢场作戏逼他请客,他也逢场作戏地热心邀请,事后反正可以依赖手机短信取消。也许回到鹿寨的老史等着晓鸥先取消。也许他跟晓鸥一样天天内心挣扎要取消却又不了了之,最后拖到来不及取消了,只能搭飞机到北京践诺了。曾经一把输赢几十万上百万的老史,数出足够的钞票买张南宁到北京的机票时也胆战心惊,生怕凑不够数。



晓鸥只能当着老史的面才能把这番推敲证实。她拿着那只给柴师傅寄钱用的信封,到了南宁,再下柳州,再入鹿寨镇。



鹿寨镇上的派出所没人知道一个搞木雕的史姓北京人。不过镇上有个年轻人开了个木料加工厂兼收购贵重木料。晓鸥喝了警察招待的白开水,知道她离老史不远了。



木材加工厂堆木材的院子蹲着一个人,背朝栅栏,棒球帽下垂了根乱糟糟的马尾辫。天下很大,叫史奇澜的这个冤家却不难找。这地方躲债可是一流。晓鸥走到一堆木头对面,〃嗨〃了一声。



老史抬起头,上半个脸在棒球帽的阴影里。他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围裙上搁着的几把刀具落在地上,一把刀在他的登山鞋上蹦一下,掉进两块木头之间。晓鸥狠狠地看着他,他踩着滚来滚去的木头就迎上来。



〃脚指头还够十个吗?〃晓鸥下巴指指他的脚。



他马上找回一贯的随便和自在,也看看脚。



〃你怎么知道我有十个脚指头?我那么正常呢?〃



〃躲债躲得真清静。连派出所都不知道来了你这么个人。〃



〃赵马林特厉害,看木头品种一看一个准!〃



赵马林当然就是警察指到的年轻人,木料加工厂老板。晓鸥向街面的两层自筑小楼望一眼,她刚才进来并没见到任何年轻人。



〃小赵带了两个木匠去山里买木头了。看这鸡翅木,这纹理,妈的,漂亮吧?〃



〃就堆在院子里,夜里不怕被人偷?〃



〃有人看着。〃



〃谁看着?〃



〃我呀。反正我天快亮才睡。〃老史一边点了烟斗……鸡翅木雕刻,一边带路引着晓鸥往院子另一头走。



院子到处是木屑、刨花,木头的香味把晓鸥心里的不痛快全更替了。院内种了些幼树,是晓鸥不认识的树,老史马上让她认识了它们:鸡翅木在变成木材之前的样子。走到院子那头了,一幢更加土气的自筑小楼朝着另一条街道。老史用钥匙打开门,一房间木雕,各形各色,一时辨不出它们是什么,但每件都有自己的生命。比它们懒散、厌世的创造者更有生命。老史的懒散厌世多么带欺骗性?他有多活泛、多生猛看看这一件件作品就知道了。



灯拧开了。灯光是讲究的,给每件木雕以追光。晓鸥看见了虎、豹、胖裸妇,皱纹满脸的老人……都在似与不似之间,不似的那部分,靠你想象力去完整它,每一座人或兽或器具或景物都是天下独一份,都有着绝对的不可复制性。



〃我过去白活了,不知道鸡翅木表现力这么好。你看这些木纹,〃他摸着木雕老汉的脸,〃就让你想到鬼斧神工,人为什么不跟自然合作呢?一件半天工半人工的作品多有形而上。〃他又摸着胖裸女不对称的乳房,顺应天然木纹雕刻的。



晓鸥认为这么多好作品足够开个史奇澜作品展览了。开了,在南宁市文化馆。怎么样?没几个人看。小地方,又太偏远,到北京或者上海开去呀!北京联系了,老说考虑研究,定了之后通知。还去过哪些大展览馆和美术馆?去了广交会,西方商家看上了几件作品,下了订单,每件做四十件五十件,必须跟展品一模一样。那做出来了吗?做出来了,史木匠什么做不出来?



他自我贬低地笑笑。晓鸥明白艺术的不可重复性令他享受,而多次重复却折磨他。他没余下多少盛年时光,多半要被重复制作的木匠劳役消耗。他以为陈小小和儿子离开了他,他对人间别无他求,能做出些好作品,让散去的家补回他一点什么。就算是小小和儿子把他出让给他毕生想做的事,让他独自为那些事殉道。他的痛苦在于,他正要做烈士,发现所殉之道并不地道,他丧失了做烈士的初衷。小小和豆豆的出走白搭了,家庭破碎也白破碎了。



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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