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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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当家-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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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我离开杭州城便再没回去过。”当年是胡顺官亲手用银票和红酒送走了她,她又怎会再去胡府?
  这就奇怪了!“可你对胡府的描述简直如同身临其境。”
  “那是因为胡顺官的府邸实在是太出名了,去做过客的官员来到这间酒铺常会谈起这位大清巨富的排场。”听得多了,她们自然能背出来——酣丫头代为解答,她在酣然也常听见客人们谈起胡府的点滴,哪怕是胡府的一盏琉璃灯,一片荷叶,经他们的嘴一说,无不华美异常。
  言有意住在里头,倒并不觉得怎样,“没有大家传说得那么夸张,但那宅子建得倒也确实气派——东家常说,他那院子绝对不比宏亲王府差。”最后那一句是特地说给阿四听的。
  不想她反倒咧着嘴露出怪异的笑来,“那你可要小心了,一个做生意的商人虽说因为助左大帅作战有功,朝廷赏了红顶子,可到底还是个做买卖的人。府邸居然比大清亲王还气派,这可是招祸的事。”
  言有意喉头一紧,这两年在东家面前拍马屁的人多如牛马,说真话实话狠话的人却没几个,阿四此言恰恰是言有意放在心头一直未敢言的。
  物极必反、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这是历史给予的教训。
  言有意至今仍记得阿四说的留载史册的胡雪岩,他最后的败落似乎正是因为他的“满”。
  事实上,这几年跟随东家身边,言有意早已发现东家不再是从前的胡顺官,他是胡光墉,是胡老板,是胡大人。
  做生意要做大生意,赚钱要赚大钱,结交朋友要交大官,建宅子要建大宅大院,就连做人——他也要做“大人”。
  如今的胡光墉最容不得旁人挑战他的权威,包括身边随他一同起家的人。
  随胡顺官好些年了,从最初想借着他这位清朝有名的红顶商人发家致富,到最后用了心地帮他做生意跑买卖。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不想看着胡顺官落得不得善终的下场。
  言有意深深一叹:“阿四,你去跟胡东家谈一谈吧!这时候除了你的话,怕再没人能说动他。”
  阿四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头,生硬掰出一句:“他身边有那么些个能干的女人,谁劝不是劝,非要我出场做什么?”
  红酒果然是葡萄酿成的,就是一个酸劲,所以言有意始终不爱喝这玩意。
  “东家身边没什么女人,当年你在杭州时,他纳的那些妾,这些年早已送人了。”
  送人?阿四可没有如言有意所料笑开了花,瞪圆杏目,她厉色问道:“他当女人是什么?”虽然在这个年代,女人很多时候也充当礼物的角色,可他不应当如此。
  在她的眼里,胡顺官该与这个朝代的男人不同。
  他没有清朝男人的腐朽和霸道,也没有二十一世纪男人的虚情和功利。他该是她想要的男人,像草根一样充满韧性,却又无比柔软的男人。
  该为东家解释一下吗?
  好吧,言有意决定做些讨好东家的事。
  “东家虽弄了那么些个女人在屋里,可一开始就说好了,那些女人只伺候他,随他出去应酬,并没有什么名分。”
  阿四挑起眉梢,摆明不信,“别跟我说艳灵夫人也是没有名分那一拨的。”骗谁呢?那女人摆明了一副当家做主的势头。
  “艳灵是个中颇有心机的一个,她一直想通过自己的表现让东家收他为如夫人——当然,正室她是不用想了。”以言有意对东家的了解,这辈子胡光墉夫人的位置只会为一个人而留,那人还未必肯当。
  “可惜努力了大半年,发现东家还是只肯带她出去应酬,并未纳入房中。碰巧安徽巡抚何大人看中了她,想收她填房,艳灵主动向东家提出去意,东家便给了她一千两银子做陪嫁,将她风风光光地送进了安徽巡抚的府中。”
  言有意指指自己,以示证明,“这人……还是我以娘家送亲人的身份亲自送过去的。”
  阿四怔怔地捧着酒杯,琥珀色的酒润在她的唇边,漾起流光点点。
  日落月升,每到此时,阿四酒铺总是宾客如云。
  众人喝酒谈天,连空气中都流淌着如酒氤氲。深呼吸,不喝酒的也醉了,更何况是有意求醉的人。
  阿四站在店中巡视了一圈,今晚店里的客人谈得最多的当属红顶商人胡光墉进京一事。从他带的随从,驾的马车,到跟班的衣着饰物,再到结交的大人、老板,无一不是人们争相谈论的内容。
  谈来谈去总归是一句话:胡光墉实在是太有“财”了!比当下一二品的大员都有体面。
  众人议论声声,却听一女子的声音分外炸耳——
  “这胡光墉有钱归有钱,可有钱有什么用?他没女人啊!”
  阿四遥遥望去,说话的女子好像在杭州胡府中有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艳灵?!
  她正寻思着,旁边的客人可要抬起杠来,“夫人你可是在撒谎!胡光墉那么有钱,身边还会没女人?这回他进京带的姑娘、小姐还少了?跟着来的好几辆马车呢!”
  “那些是女人,却不是他胡光墉的女人。”说话的女子满嘴的得意,好似真相全都装在她肚子里,她这就一颗颗把肚子里那些个能豆子给倒出来,“他胡光墉不缺女人,却不喜欢女人。你别看他身边美女如云,要么是伺候他的,要么是拿来送给他结交的那些大人、老板的,从未有过一个女人是留在他身边给他暖床,陪他睡觉的。”
  此话一出,顿时引得下头一片戏谑的大笑。
  这女人说话还真不知检点。
  又有男人叫了起来:“你这么了解他胡光墉,你又是什么人?”
  那边知她底细的早替她报上名来:“你们还不知道啊?她就是从胡府里出来的,听说是胡光墉送给安徽巡抚何大人的。”
  阿四心头一沉,人真是不禁念,言有意白天才谈到这女人,晚上她居然就在酒铺碰见本尊了。自打来了京城,她便不想再见某些故人,艳灵算得一个。
  低了头,阿四转向后堂,不想身后竟传来女人的声音——
  “阿四小姐,您留步。”
  阿四悲痛地发现,来的正是她不想见的艳灵。此时若走,反显得失了脸面,阿四转身望向她,“客人要喝什么尽管叫,旁的我这里没有,酒——有的是。”
  “我来这里不为喝酒,却为见阿四小姐的。”艳灵笑吟吟地瞅着她,一如当年在杭州城的胡府。只是,她再也端不起胡府女主人的架子,“我是艳灵,当年跟着胡光墉的艳灵。你还记得我,对吗?”
  瞧她瞥见她的侧面便转身就走的模样,不似素不相识。
  阿四未做表态,扬起纤纤玉手道:“这边人多嘴杂,咱们后堂说话。”
  艳灵傲气十足地望着她,牵起的嘴角挂着挑衅,“你怕我在此闹事?”
  “我一个女子,敢在这京城内开酒铺,还是专门黑夜里迎客的酒铺——你说,我怕人闹事吗?”
  艳灵垂首,跟她去了后堂。
  说是后堂,却是个小院。过了天井,便入了后厅,架上晾了许多西洋人的红酒,透着月色散出晶莹的光芒,如珍宝般动人心魄。
  最为奇特的是,正中放了瓶红酒,木塞子已撬开,只是松松地掩着瓶口。看着倒不像满瓶,却也不像有人喝过。
  艳灵四下打量了一番,不等阿四相请,径自坐在了客座上,“你这儿这么多红酒,请我喝一杯吧!”
  阿四着丫鬟从架上取了瓶酒,倒了一杯递予她,自己面前的酒杯却是空荡荡的,“我虽开酒铺,却已久不饮酒。”自打她得知宏亲王府里的女人们已品红酒为每日必做的功课,她就显少在外人面前喝酒。
  艳灵无所谓地晃动着杯子里的酒,待片刻后轻酌了一口,“这酒至少放了十年以上,且制酒那年天必久旱,结出来的葡萄少而干爽,但口味重,所以这酒才得这份干烈——阿四小姐,你倒是很舍得啊!用这么好的酒来招待我这样的女人。”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值得我用好酒相待。更何况,在这个年代,我难得找到一位会品酒的女人。”宏亲王府里那些女人把品酒当装饰,如同每日扑粉、描眉一般,妆画惯了,未必知道哪种装扮更适合自己,未必知道何为美。
  “能得到你的肯定,显然我的努力并未白费。”
  艳灵把玩着手里的琉璃杯,嫣红的丹蔻敲了敲杯壁,“像这样的酒杯,胡府多的是,胡光墉四处收集精致酒杯、上等红酒,可他自己从不尝的。后来我猜知道他心仪的女子爱喝红酒,更善品这种洋玩意,所以我去找洋人学了。边学边品,好久才得如今这番功夫。”
  饮上一口红酒,她吐露一番心事。
  “学品酒的那会儿,我讨厌这酒的味道,又酸又甜,喝的时候不觉得醉,喝过好半晌头却晕了。那时候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喝这种东西。偏生胡光墉就爱看女人喝红酒的模样,我投其所好,常请他去我房里品酒。他倒也真的去了,可他却不喝,光看我一个人在那里喝多了酒乱说话。
  “后来,他常带我出去应酬,尤其是跟洋人做生意,他更是必带我前去。我以为因为红酒,他喜欢上了我,欲收我入房。不光是我,整个院里的女人们都这样以为,以为我就快飞上高枝了。没想到,安徽巡抚只在他跟前说了两句,很欣赏艳灵这样的女人,胡光墉就跑来问我:可愿随何大人去安徽……”
  再灌上一口红酒,眼看杯已见底,不用阿四动手,艳灵自斟自饮。
  “他问我可愿随别的男人走,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回答他?当一个男人跑来问你:你愿随另一个男人滚蛋吗?你会怎么回答?阿四小姐,你的聪慧非一般女人可比,你的见识也非常人,你告诉我,你会怎么答?”
  她会走,任何一个女人,甭管她有没有脑子,当一个男人问你这句话的时候,必然是到了你该离开的时候。
  精明如艳灵怎会不懂?
  “离开胡府的晚上,我反反复复地想,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我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错?他胡光墉明明是欣赏我的,为何我没能争取到他的心,竟让他动了把我送人的念头。”
  她辗转一夜,无果。
  于是她在临走前问了胡光墉——你为何不爱我,我聪明伶俐、美丽多情、温柔婉约,却又能干得体,你为何不爱我?
  因为你不是阿四。
  “他就是这样告诉我的,而后是他轻若晓风的一叹。”只是一叹啊!却叹去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第十八章 天下寂寞(2)
  深呼吸,那时的感伤重回艳灵的心头,她已经忘记的情愫再一次地揪紧了她的心脉。
  “我至今仍记得,悠然的晨曦印在他的脸上,我赫然发现了他的苍老。仿佛一瞬间,在他说出那句话的同时,岁月就爬上了他的额头。人前风光无限的胡东家被打回了原形,他的失落、痛苦、挣扎、卑微全部清晰可见。
  “也就是那时候,我明白了,无论我怎么努力,即便我比阿四更懂得红酒,即便我比阿四更能干会做生意,即便我比阿四更能帮到他胡光墉,即便我比阿四更美丽可人……
  “即便有一千一万个‘即便’,单就这就一条,我就败给了阿四——我不是阿四,无论我怎么努力,如何争取,我都不可能成为阿四,于是我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徒劳,我也随着胡光墉的那一声轻叹变回了‘艳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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