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月记》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烟月记- 第38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夜深人静,从胡同口传来一阵拉得不怎么好的胡琴声,大约是一个卖唱的沿路走过去,然而在夜里听见总有一点凄恻。
  白芙侬听见那胡琴声,缠绵念旧,很快就想起小时候的诸多往事。
  这几年来,她一直告诫自己忘记所有旧事,以免对比现在境况,自伤春秋,矫情而无益。北平是座生她养她的温柔旧城,让她在心里很舍不得;可她很怕看到将来的北平,亲眼看着一切事物历经巨变,所有熟悉的认知都不复存在,她由衷地感到害怕,所以又很想逃离。
  她没有走出过北平这个小世界,却知道外头的世界——天津、上海、南京,和东亚西洋,都在经历这样的变化。
  积攒一生好运活到此刻的人,和半死不活捱到此刻的人,只要在这世上,谁也逃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ww求文评~

☆、第三十章

  一连好几天,从收音机、报纸上,都没有传来北平安定的消息。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地把钱从银行里取出来,唯恐和上次一样忽然地开仗,银行炸了,钱也没了。
  大家都不再有很多富余的钱去吃东西,于是小的饮食店开始倒闭,大的呢,也开始裁减人手。
  长顺就是被裁退的伙计中的一员,因为他过于实诚,不懂得和其他人一样向老掌柜苦求。他不敢告诉红袖这个消息,只好每天从早到晚依旧出去,装作还在正阳楼打杂的样子。
  他试过出去卖报,可他已经二十八岁,比不上七八岁的孩子熬得住夜、起得了早,往往等他一早上出去,孩子们已把手上的报纸卖完,从他身边捏着包子凯旋似地跑过。
  长顺怕闻见包子的香味,这会让他想起自己空了整整两顿的胃,他更怕在街上遇见红袖!
  他还试过去当粮店的伙计,可不久粮店也倒了闭。
  长顺常常到熟悉的茶铺里讨几杯热茶,然后到城北,不容易遇着熟人的地方,搬木头砖儿、拉纤,每天赚回几个小钱。
  红袖看他拿回来的钱,觉得奇怪,顺嘴问了一句:“怎么只有四块?老掌柜减钱了吧?”
  长顺皱了皱眉,又很快舒展开:“是啊,大家都这样!”
  他没法对她生气,因为就在这一个月里,红袖怀了孕。这放在平安喜乐的年代里,就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消息;而在这个年代,竟无异于最难摆脱、最可怕的累赘。
  他看着红袖日渐圆隆的小腹,甚至已经能想象小孩儿伸着小手,朝他拼命地哭喊:要吃呀!要喝呀!要呀!
  长顺的脸色给唬得蜡黄。对于小孩儿,他是真的喜爱,可他真想对这孩子说——如果他能——你来得真不是时候!
  红袖一瞥他的脸色:“长顺,你怎么,不舒服?”
  “没事,我好得很。”他说。
  最后长顺经由一个当荐头的老朋友的介绍,到处去拉车讨生意。因为他不敢跑城南——还是怕遇见熟人,生意也并不怎么好,只有一位病歪歪的老先生看他实诚,不会像别人一样满城乱跑地套远路,或者趁不留心偷去自己口袋里的两支烟草,所以每天固定由他拉进拉出。
  就这样每个礼拜,他能赚到两块钱。
  长顺回到家里坐着,红袖很难得听见他喊累,不觉有些奇怪,因为干杂活的伙计一向很轻松,心里再一想也是了:现在各家的掌柜都辞退人,能留下就不错,难免一个伙计当几个人使,活儿要多要重些。
  她到灶间做了一碗虾皮白菜汤给他,道:“不错了,现在谁都是这样。不累呀?不累你怎样赚钱哪。”说着说着抿嘴一笑,抚摸隆起的小腹:“等他会喊你爸爸,你可劲儿高兴吧!”
  红袖的心里光念叨着孩子,而长顺拼命地想钱!
  六贝勒撑着伞回家里来。
  北平局势好的时候,他大把大把的赢钱;等局势坏的时候,他反而赌输!其实他看得出谁在出老千,可他不愿和那些人一样,把一块“二幺”藏着掖着,转眼变成了“东风”。在他看来,赢牌也是一门高贵的学问,是“盗亦有道,赌亦有道”的。
  就这样,短短两天里,他已输了五千块钱,而赌庄不肯放人。
  允禧把自己的石青貂缘金绦丝海龙纹马褂押在里头,一个人匆匆回家来取钱。
  毓如给他擦了擦汗,他很久未剃头,前额上已经冒出很多短短的青头发茬:“怎么,今儿这么早回来?”
  允禧闷坐着一声不出,很久才扶着额揉了揉眼睛,道:“我输了,输了五千多。”
  毓如心里方才一惊,紧接着就听他问:“家里还有多少钱?”毓如听他提钱,马上有了一点儿警觉,允禧看她不肯说话,越发觉得不耐烦:“你说,还有多少钱?”
  “还剩下七八百,全在这儿了”,毓如这才给丫环使一个眼色,宝翠捧了盒子出来,里头是几张一百的现钱,和一把光绪年的银大洋,“再要,就剩地契了。”
  允禧听到地契终于惊醒了一下,他不能失去祖宗基业、不能失去他的贝勒府,他追问毓如:“先前我赢的钱呢?一次两千,一次有七千呢!”
  毓如又叫宝翠拿来账簿,伸着刚用凤仙花染过的指甲一一指点:“最早还了沈姑娘一千多,送四个小姐公子哥儿去学堂的钱,一共是五百一季,按一年三季算……”
  允禧心里记挂着他的马褂,此刻没心思看她花很多功夫染成的指甲,也看不进密密麻麻的账簿:“这些罢了,大头呢?”
  毓如伸手往南屋一指,道:“你自个儿的福晋成天要用福寿膏,一点烟膏子就是一百块钱,你忘啦?”
  允禧再无话可说,用手轻轻拍着自己脑门,蹙着眉显出恼恨的神色:“好,好。这下又只得了,我得出去一趟,找钱庄借钱去!”
  毓如看他起身欲走,赶紧追了两步上去:“哎,做什么借钱?你欠赌庄里头五千块,他们也坑了你,这不是扯平了?再说,他们不知道你是谁,也闹不成事儿,这不是结了?”
  “不,不成……”允禧站住了,听她的话犹豫了好一会儿,道:“不成,我把马褂押在赌庄里头。那是皇上亲自赏的马褂!”
  毓如几乎绝望地苦劝:“人也要穷死了,还要马褂做什么?允禧,算了罢,赶紧收手算了罢,啊?”
  她给两个丫环使了眼色,宝翠宝珑当即上来递茶拿点心,毓如摇着扇子给他扇风。
  她记得她嫁给允禧作新妇的时候,也有这样一个下雨天,他也穿着这样的藏青色五则龙穿祥云地锦袍回来,一边和兄弟几个打着伞,一边讨论《诗》,讲的是那首“棠棣之华”。他长得不很漂亮,但眉目清楚,非常地儒雅,她站在偏厢的小窗后头偷偷看他的眉眼、他的侧脸,有那么一刹那,几乎就要醉进去。
  她从未想过扶正,因为她是魏佳氏的女儿,祖上官至钦天监监正就已经封顶。她自幼出生在小家里,生就了很厉害的嘴皮子,但既没有正房博尔济吉特氏的门第荣耀,也没有沁芳那样好的学识礼节。所以她更加倍地关照允禧,或在春天做一副鹅绒锦面的护腿,或在冬天端一盏久熬久煮的全鸭汤,她不能使允禧爱她,起码也多少能离不开她。
  允禧有四个孩子,可她没有。然而到底撑过了七年之槛,或许就得益于这经年的知冷知暖。
  毓如看这秋雨闷热,撑着手给他扇扇子。她从蒲叶扇的缝隙里看着允禧的脸,瘦而且憔悴,不再是当年那个温柔文弱的少年人。时光急走,流景侵蚀,他的脸和人都变了。
  毓如心里有些涩然地想,嘴角却刻意地上扬,想以此给允禧一点宽慰。允禧坐着闷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蹭”地立起来,嘴里念念有词:“他们这样不对,他们不该坑我!”
  他没再听任何人的劝,抬脚就出了门。
  允禧自顾自地走出去,他一路走得很快,眼睛里冒着一点闪烁不定的光——他不光要把自己的马褂要回来,他还决定复仇!
  他去找了一个放高利贷生意的“中间人”。
  这年头时局不好,大伙儿都争着存钱、取钱,唯独萧宝络一家还在放债。允禧就由那个看上去很诚恳、又很精明的中间人介绍,在萧宝络处一气儿借了五千块,约定五天后还,按两分利算。
  就这样,允禧回到赌庄,要回了自己的马褂——赌了十六圈,他又输了三千块!
  不知怎么的,他的债越来越多,他还不起,就越想着翻盘赢钱。他又去找那个中间人,表示还想问萧宝络借三千块。
  那小混混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想借钱,可以!先把上次的款子还了再说!”这混混就是王四,他在萧宝络这里当个买办,兼当她放高利贷生意的中间人。
  “七千块,四分利!”王四扬了扬手里的借据。
  “什么?分明是两分利,说好的!你们使诈!”
  王四避开了允禧的手:“少废话,你服,就还钱;你不服,可以告官。”允禧眼眶欲裂,他从没见过这样蛮横的无赖!王四看出他的企图,啧着嘴嘿嘿地冷笑:“你想告官?咱们立借据有见证人,能证明!你尽管告去!”
  允禧怒得手上青筋突起,指着他道:“不可能,立这借据只有你我两个,哪来的见证人?”
  他立刻翻出一大套理论的话,可王四压根不理他,丢下一句“还不了钱可等着”,转身自顾自早走远了。
  长顺向萧宝络借了十块钱——全城的钱庄都不肯借给他,知道他没什么还钱的可能,唯独萧宝络,她的钱什么人都借!他从萧家的后门偷偷出来,做贼似的,手里攥着那烙铁一样发烫的十块钱回家去。
  一路上遇到熟人,他低着头不敢打招呼。那些挑担的、做买卖的、糊天棚的,张着嘴吵吵嚷嚷地说话,他都觉着像是骂自己,全世界都在骂:看,这个狗奴才!去找那个狗娘们借钱!
  红袖手里提着他买的红糖蜜枣和酱肘子看,心里涌起了一阵异样:“长顺,你打哪来的钱?”
  “你吃就是,莫问。”
  红袖听他这么一说,更是急了:“你说不清楚,我能吃得放心?”
  长顺生怕她一动气对怀胎不利,只好如实相告,只是隐瞒了萧宝络的名字。红袖很奇怪地问他:“你要借钱,为什么不问姑娘去借?找什么钱庄,仔细着了人的道!”
  长顺道:“你是她的家生丫环,我什么不是,教我怎么开口?”他心里瞒不住事儿,终究对妻子吐了实话:“白姑娘和沈姑娘心眼儿好,我都知道。可你得想一想,咱们借了她的钱,几时能够还清?这样欠着债,将来孩子出世,孩子也要比人矮上一截。咱们都算是奴才,连孩子也要让他当奴才么?”
  “你说什么?你也忒没良心!”红袖撑起腰,跟过去想怪他几句。可长顺心里乱得很,没等她开口,自己就转身出去了。
  他开始整天地、非常努力地劳作,干一切他能接到的活儿。他已经盘算过,按最好的情形算,不出三个礼拜,他就能连本带利地还清,从此再不欠萧家的!
  可没过五天,几个小混混就找上了他:“怎么样,崔长顺,你欠债记得吧?十二块三毛,拿来!”
  长顺傻了眼:“什么,现在?这……再宽容几天吧,到下礼拜,怎么样?”
  那混混迎面唾了他一口:“我呸!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得给弄牢里去才懂规矩?放账的规矩懂不懂?五天还清!”、
  “你不还,打你的老婆!”“没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