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绛看到桌上那黄纸包的盐酥鸭,每次赵曙来时都会带些,而自己怎么吃都不会腻,这次却没了胃口,只有满满的悲伤充斥在胸口,挥之不去。那个人,再也不会来了吧?
沈绛痛苦地把脑袋藏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心里念着,赵曙,赵曙,赵曙……希望这声声呼唤,能够传到那人心里。
入夜,京城飘起鹅毛大雪,沈绛的屋子里,碳火烧得旺旺的,而沈绛的心却很冷,他理解赵顼为什么不让他去看赵曙,他怕他看着心爱的人的生命一点点逝去,会承受不住,可他又何尝知道,不见他,自己又是多么煎熬,他只是想在那人弥留的时候陪在他身侧,呢喃着许下来生,都不可以?顼儿,你爹爹比仁宗狠戾,而你更甚。
“鲁直,天很晚了,你去睡吧。”沈绛看一旁一直照顾他的黄亭坚,觉得很过意不去。
“先生……”这孩子眼睛里满满的担忧。
“先生没事,先生还要看你中进士,超过你子瞻哥哥呢。”沈绛温柔地对黄庭坚笑,却换来黄庭坚的眼泪。
“先生,我一定给你争脸。”
黄庭坚为沈绛关好门,在门口听了听,才转身离去。
却看见站在院子里的赵顼。
“他……”
“托太子鸿福,先生已经吃进去东西了。”黄庭坚咬牙切齿地才忍住不冲过去打赵顼。
听到沈绛已经开始进食,赵顼才把视线慢慢从透出沈绛身影的窗户上移开,移到黄庭坚身上,“照顾好他,和你自己。”然后转身离去。
这个时候,黄庭坚紧紧攥起的拳头,才慢慢送开,望着那身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的背影,用低低的声音喃喃:“你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先走开,留下我一个人。”
被召唤入宫的张方平,沈绛的救命恩人,急急前往福宁殿的路上,宫人催的急,恐怕皇上……
福宁殿,曾经的温柔乡,现在依旧红烛高照,赵曙斜靠在案几上,头戴白角冠,身着黄小杉。低头沉思着什么,神态却一点都不安详,脑门上都是汗,簇着眉头大口喘着气,这病来的突然,让人措手不及,赵曙知晓了什么似的,开始布置一切,现在,就差一件事。
张方平进来,赵曙看见他,喘息着对他说:“久不见学士了,我病中时有想念。”说罢,脸上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容,喘息了一阵,又见他嘴唇歙动,象是在喃喃说话,却细弱得不能辨清。张方平暗道不好,也顾不得叫他保重身体,直接将纸笔递上,立皇储为先。宋朝建制,“建储”需与大臣议定,所以赵曙才宣了在四川时就信任的张方平来。虚弱的赵曙用颤抖的手写了“明日降诏立皇太子”八个歪歪斜斜的字。张方平看了却不知要立何人,只得高声再问:“太子之事,臣意必立颍王,颍王是嫡长子,又有贤名,若陛下正是此意,请将其名字书写纸上,以便老臣宣告中外”。赵曙点了点头,就靠在几上提笔欲写,但手已无力握笔,费了好大时间,才艰难地写出,但又模糊得不成字样,无法辨识。张只得再请重写,赵曙用尽力气才写了“赵顼”二字。写毕,额上浸出了一层豆大的汗粒,随即倒在榻上,将头沉向一边……
赵曙!沈绛从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刚才的梦,太过真实,以至于现在沈绛都分不清哪个才是现实。送走苏轼的前一天,两人还在宫中嬉闹缠绵,说着爱语,第二天就天地惊变,到底哪个才是真实?沈绛快被这铺天盖地的思念淹没,被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的日子击挎。沈绛抱着被子,隐去那滴滴泪水,赵曙,我爱你……
公元1067年1月15日,大厦崩倾,天下缟素。
第二十一章
21。
“先生,风大,回去吧。”黄庭坚给沈绛披上那白狐的披风,是赵曙送的呢,仍旧那么温暖。沈绛用脸磨蹭着领口的软毛。
曾经试图幻想过,赵曙临终的日子,有安详的,有悲伤的,有哭的,有笑的,却惟独没有料到是这般场景,既哭不出来,也决笑不出来。沈绛就这样望着不远处的皇宫宫门。新皇下令,禁止他进去。
连最后一面也不让见呢,顼儿。
“回去吧。”沈绛面无表情地回头,却看得黄庭坚心惊肉跳。他见过沈绛的温柔,见过沈绛的严厉,见过沈绛的正经,见过沈绛的顽皮,甚至在他一次无意间撞见的他和皇上的亲密时,见过沈绛的羞涩,惟独没有见过沈绛这般绝望后的无情。
赵曙死后,赵顼奉遗诏即位,立赵曙庙号英宗,谥体干应历隆功盛德宪文肃武睿圣宣孝皇帝,英宗青年暴亡,天下猜测颇多。而起居注中只用了自幼体弱四个字给了解释。
那年冬天的雪,整整下了一个月。
赵顼改国号熙宁,天下大赦,惟独不让沈绛自由。而沈绛也不再抵抗,安心在他那一方小小的书院里继续教他的书。只是,心如死灰。
公元1067年2月初五,神宗头年的科举开始了,“庭坚,你要加油哦,不然苏轼会笑掉大牙的。”半个月来,黄庭坚第一次看见沈绛笑,为了保住他这份珍贵的笑容,黄庭坚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中进士。
2月初十,放榜,黄庭坚一举高中,兴奋地跑回来告诉沈绛这个好消息,沈绛抬头看着这个比他高出不少的少年,笑得春风化雨,摸摸他的脑袋,“先生就知道你能及第,今后要好好为官,不要怨着顼儿,他会是个好皇帝。”怎么听,这话都不对劲的黄庭坚低头望去,沈绛虽然笑着,目光却十分空洞,仿佛透过他,望着他身后灰朦的乌云。
上午说完这话,沈绛转身去作饭,潇洒得看得黄庭坚心惊肉跳,急忙跑去向现在唯一能够依靠的赵顼。
赵顼坐在他父亲曾经坐过的紫檀桌子后,想什么想得出神,这个孩子如今才19岁啊,比沈绛第一次见到赵曙的时候还要小,失去敬爱的父亲,还要担起国家的重任,也是可怜的紧,屋子里没有点灯,赵顼就坐在阴影里,黄庭坚跑进来的时候,竟一时没有发现他。
“顼……先生他。”由于闻到了赵顼的味道,所以黄庭坚知道他在,所以也不管他到底在哪个方位,急忙唤他。
“酱酱怎么了?”赵顼一听这个,急忙蹿起来。
“他不对劲,你快跟我去看看吧。”听得黄庭坚的声音都带了哭腔,赵顼急忙拉住他,带着他往宫外跑。半路却感觉到黄庭坚从书院跑过来,现在又跑回去,喘得很厉害,身体又单薄的很,赵顼骂了他声:没用。却仍旧折返回来,抱着他骑到马上,飞奔出宫。
那天的下午,阴沉沉的,风很冷,马蹄声回荡在京城的青石板街上,久久乱人心绪。
书院已经不见了沈绛的身影,只有一桌子丰盛的菜肴,都是当年沈绛做过的,稀奇古怪却是珍馐美味。
“先生不见了,怎么办?”黄庭坚拉着赵顼的袖子,求助地看着他,而赵顼此时也慌了手脚,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他。
“去黄河渡口。”赵顼隐约记得沈绛说过,如果死,他会选择投江。当时小小的赵顼不知道为什么沈绛会突然说到死,现在赵顼庆幸当年沈绛这无心的提及被自己牢牢记住。
“你很冷?”抱着黄庭坚骑着马,赵顼感到黄庭坚的颤抖。
“先生他,不会有事吧?”黄庭坚很害怕,怕他的一不留神就把沈绛弄丢了。
“闭嘴。”赵顼坏脾气地呵斥黄庭坚,却把自己的斗篷盖到了他身上,一如当年那秦州防御史对眉山私学先生做的那样。
他们到达时,已经夕阳时分,阴了一个多月的天空,终于看到了太阳,却又要隐没在山间了。
远远的,赵顼就看见了前面断崖上那抹白色的影子,北风吹得那身影格外遗世独立。
“你在这等着。”说完,赵顼就运用轻功飞身上崖,落在沈绛身边。
沈绛吓了一跳,回头看他,随即一笑,“顼儿,先生怕是不能在你身边了。”然后又低头看向崖底那奔腾汹涌的河水。
“为什么你一定要走?”赵顼见他这样,就知道他下定了决心,所以并不挽留,只想问个明白。
沈绛微微一笑,“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之前看,觉得俗气无比,而今真的就在眼前,才发现谁都逃不掉。”
“没听说过,酱酱,你总是这么多奇怪的想法,活着不更好么?”赵顼必然没听说过,这词是金国人元好问写的,比他们晚生了一百多年。虽然没听说过,却也为这词里的爱情打动,连赵顼都觉得自己的说法多么站不住脚。
“顼儿也会遇到一个这样深爱着你的人,到时候,不要辜负他,好么?”沈绛摇摇头,赵顼还太小,理解不了生离死别。沈绛摸摸赵顼,帮他把狂奔而凌乱的头发衣服整理好,笑着,和曾经一样。
那坏脾气的小孩,嘴硬心软,霸道却善良,尊敬父亲,疼爱弟弟,已经长成这般成熟干练。
“为什么你们要自私地离开,把家国都推给我,你们好自私。”赵顼终于哭出来,父亲离世,他自然成为百姓的天子,再悲痛也要坚强,只有在沈绛身边,他才可以做回小孩子,痛快地哭出来,“酱酱不疼顼儿了么?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沈绛张口刚想说什么,就被打断。“酱酱!”沈绛回头一看,夕阳下,苏轼和苏辙冲他俩奔来。真是大限到了啊,人都到齐了,他也无挂了。
“别过来!”沈绛仰声制止他们。苏轼闻声拉住苏辙。这两个孩子啊,一听闻皇帝驾崩,担心沈绛,就连忙从家乡奔回,连父孝也不顾了,果然有情有义。
远远的,沈绛被夕阳染成了金色,苏家二子看见沈绛双手拇、食指搭成“心”形,放于胸前,向下移动,然后又做了个双手平伸,掌心向下,先靠拢,然后由中间向两侧平行移动的手势。然后笑着向他俩挥手。这是沈绛闲来无事教给他俩和赵顼的手语,只是沈绛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对苏家二子说这“放心平安”,让两人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顼似是明白了沈绛的意思,扳过他的身体,让他看着他,“你真的决定了?”
沈绛眼角带笑,抬头看着他,“你要保重,好好对待小黄,做个好皇帝,今后,就是你的天下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表明了态度。
“切,那个爱哭鬼。”赵顼听见沈绛提起黄庭坚,不屑地笑了一下。沈绛歪头看着他,觉得他真是口是心非的可以。
被沈绛这样看着,赵顼有点不舒服,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
“既然你心意已定,那好,”赵顼紧紧抱了沈绛一下,随即放开。“那就让我送你一程。”说完,突然发力,抬着沈绛的腋窝,托起他,往断崖边推去,苏辙看到情形不对,顿时冲过去,却连沈绛的衣袂都没有触到,就失去了他的身影,待他想崖下看时,除了滔滔的江水,什么也没有。
“赵顼!你混蛋!你做了什么?”苏辙揪住赵顼的衣领,完全不顾他现在已经是皇帝的身份,疯狂地摇着他。
赵顼却不理会他,只偏头望着崖下,笑得凄惨,“酱酱,这就是你的目的,现在,可否高兴?”
听到这话,苏辙突然放了手,伏在赵顼胸上,哭了起来,“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苏轼拉开苏辙,放在怀里低声安慰着,“别哭了,沈绛不愿意看。”虽是这么说着,他的眼角却也泛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