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横冲直撞,叶想念由拉住缰绳改为抱着马脖子。身旁景色在不断变化,这跑马场是依山而建,并未四周全封闭。马似看准了方向,跑着跑着竟出了场地。场外是越国最大的水源湘江的源头,水势并不汹涌。
此时叶想念早被颠簸得腰酸背痛,五脏六腑跟错了位一样,然后在这疯马踏水一个前跃的时候,终于支撑不住咕噜噜滚下了水。虽是夏季,江水也冰凉。叶想念勉强扑腾了两下,便无力被水流冲走。谁叫她是个山里的旱鸭子。
无欢追着马的足迹赶来时已经没有了叶想念的身影,只剩那匹马躺在江另一边,有微弱的呻吟声。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师姐是不会有事的,他安慰自己,极力控制心底涌上来的恐慌。半日过去,无欢依旧没能寻到叶想念,被派遣来的将军府侍卫开始扩大范围探寻踪迹。
整个将军府也浸在一种低沉压抑的氛围中。夜半时,家丁领进一名青年人。青年人面如冠玉,目若星辰,一身月白长袍更显风度翩翩。他对着上座的将军夫人恭敬道:“小人司绍,奉我家公子之命禀报将军与夫人,小姐平安,现在楚府别院,还请将军与夫人宽心。”正坐立难安的叶夫人闻言心总算稍稍安定下来,立刻差人告知叶焕与无欢,不必寻了。又忙问道:“想念她如何了?为何不能回府?”司绍道:“大夫嘱咐小姐今日多加休息。请将军夫人放心,明日必将小姐安全送回府上!”
叶想念睁开眼睛时只觉浑身沉重,有火一般灼烧之感,眼前全是陌生景象。耳边忽然传来温润的声音:“叶姑娘,终于醒了。”叶想念侧头,便对上楚之桓温和的眉眼,这淡淡的烛火下,眼前的男子一如既往的清和有礼,细长的眸子里仿若有明亮星辰,让她有瞬间的失神。叶想念想问这是何处,张口却只觉得喉咙干涩疼痛,细眉不由皱了下。本坐在床沿的楚之桓立刻起身,倒了茶水过来,边说道:“叶姑娘昏倒在湘江边,被我的随从背回这楚家别院。”
叶想念撑起身接过茶水,楚之桓接着道:“大夫说叶姑娘呛了些水,被江中沙石擦伤了背部,并不算严重,如今醒过来之后再好好将养几日便可痊愈。”叶想念听到擦伤,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衫,只余一件薄中衣,再四下瞧瞧房中并无一侍女,便立刻将锦被拉到胸前,,谨慎地盯着眼前衣冠楚楚的男子。
楚之桓被这举动弄得一瞬愣怔,而后笑出声来,这一笑十二分地爽朗,叶想念有些气恼又莫名其妙。楚公子道:“叶姑娘放心,照顾你的婢女正在门外候着,我只是恰好在姑娘醒来时来探望,并无他意。”
叶想念听他这么说,顿觉自己的小人之心度了人家的君子之腹。她微红了脸,垂眸讪讪道:“对不起,楚公子,我有些……有些…”支支吾吾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抬头却见眼前的楚公子表情怔然,薄唇微合,就这么直直看着自己。叶想念摸摸脸,眸带疑惑,问道:“怎么了?”楚之桓恢复平日淡淡的笑:“没什么,叶姑娘好好休息。”再坐了片刻之后便离开了。
正厅之中,司绍早已回来等候在此。楚之桓进来时他立刻躬身道:“公子,话已传达。”“恩,”楚之桓淡声道,“沁山那边如何了?”“回公子,司凛正加紧筹备。”“叫他不要急躁,一步一步都要给我做到最好,我有时间等。”男子声音略显低沉,却不失威严。夜色从正门透进来,渲染了他墨色的袍子。
想念躺在床上,服了药后身体的不适慢慢减轻,想想自己现在所在之处,脑中便浮现出一张其实并未见过几次的脸来,原来是这样温柔的人啊。
正待入睡的时候,传来轻微的一声响动,一张略显疲惫的脸出现在眼前。无欢紧盯着眼前寻了半天的人,气色尚好,也无伤重迹象,方放下心来。他低声道:“师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叶想念此时见到无欢是十分开心的,方才与楚之桓一起竟未想起问过家人,很有些过意不去,忙伸手示意无欢坐下,道:“我没事,师弟,一点事也没有。你呢,没事吧?”无欢道:“没事,将军和夫人得知你平安无事也放心了。”
片刻,无欢垂了眸,声音染了几分黯然:“师姐,对不起。”叶想念想起失控的马的事,摸了摸后脑勺道:“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无欢依旧垂着眸子,叶想念拍拍他的肩膀:“你看,我现在也没事啊。”结果这一得瑟有些牵动背上原已不痛的伤口,叶想念龇牙忍着,没教失落的师弟发现。
无欢本就是寡言之人,甚少主动说话,叶想念此时也觉得有些困倦,懒待开口。两厢静默之后,无欢侧首,身旁的人已呼吸匀长,睡颜恬淡。他拢拢被角,悄然离开。
第二日用过早膳便启程回叶府了。马车里均匀铺着柔软的绒毯,叶想念坐得分外舒心,中央的方形几案上是几样精致非常的点心。拈一块入口,酥软微甜,满口清香,叶想念不由道:“真是人间美味!”同乘一辆车的楚之桓静静地坐在一旁。一碟点心下肚,叶想念摸摸薄薄突出的肚子,忽想起似乎是刚吃过早膳,有些气恼地嘟囔道:“这肯定要胖了。”
一直注视着叶想念的楚公子又笑了开去,不解道:“吃得圆圆的,不好么?”叶想念不以为然道:“当然不好。”又想起了什么道:“我记得小时候因为养身体有段时间吃得十分圆,同师弟出去玩的时候被石头绊了一下,直接从坡上滚下去了。”想起这事就觉得又蠢又难堪。楚公子笑道:“我府里曾养过一只白猫,被喂得滚圆,看着倒是挺和气挺可爱,抱起来也是很舒服。”叶想念哼一声,道:“人又不是猫。”这神情五分傲五分娇,倒是有些像那只品种高贵的白猫。
楚之桓不再说话,伸出一只修长如白玉的手,轻柔温暖的触感忽然拂过唇角,叶想念呆住。 楚之桓面不改色,道:“沾了些糕屑。”声音一如既往清淡似水。叶想念忽觉脸颊有些发烫,绞着手指别过脸,扭扭捏捏道:“那个,多谢。”楚之桓像是并不在意她此时有些羞赧的模样,道:“叶姑娘这样率真的性子当真不多见。”听这该是夸赞的话,叶想念更加扭捏。
作者有话要说:
☆、英雄美人
叶想念从楚家别院回来已经好几日,叶焕以身体为由不让她再去练武场。学骑马的事情搁置下来,本该觉得无所事事的叶想念却一点也没有很闲的样子。小丫头芍药见到的自家小姐总是沉思状,偶尔还碎碎念,一日中有半日都是在院子里晃来晃去。这应该就是百思不得其解吧,芍药心里默默揣测道。
叶想念思索的不是别的,是楚之桓的救命之恩。听芍药说,楚之桓救了自己母亲之后没有接受任何的答谢,只道路见不平,出手是应该的。也是啊,这才是做人该有的风范。但是却同时让叶想念纠结,楚公子送了一把看起来很宝贝的剑给自己,又救了自己一命,她不想欠着别人这么大一个恩情。
瞥见一直盯着自己的小丫头一脸正经,不复平日唠叨的样子,倒是多出了几分伶俐,叶想念遂问道:“芍药,如果一个人救了你,除了送宝贝的东西之外,还能怎么办?”
听到小姐如此问,芍药暗笑自家小姐肯定没听过四个字,于是背着手踱步道:“自古英雄救美的结局,都是美人以身相许,”小丫头圆脸上开始泛着激动的光泽:“小姐你想啊,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美人瑟瑟发抖之时,英雄从天而降,唰唰唰,坏人落荒而逃,美人对英雄芳心暗许,英雄对美人一见倾心,从此花前月下,鸾凤和鸣,成就一段旷世佳话。”
小丫头眉飞色舞,叶想念满头黑线:“小芍药,这么美丽的故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芍药还陷在英雄美人的故事里不能自拔,骄傲道:“夫人爱看戏,戏里头都是这么演的啊。”
娘亲爱看这种戏?叶想念想起来了,自己的爹娘好像就是这故事里的英雄与美人吧。只是她和楚之桓,不太像那么回事呃。叶想念继续垂头,芍药见自己的说辞没用,想想又道:“小姐不想以身相许的话,那就对人家英雄好一点嘛,比如做做饭啦,缝缝衣啦,打打风啦……”芍药一股脑把自己平常怎么伺候自家小姐的全说出来了,叶想念拍拍她肩膀,十分感激的样子:“好芍药,我明白了!”
于是,在膳房忙碌一个多时辰后,叶想念揣着食盒出府了。做饭这回事难不倒她,跟师父在一起的头一年是师父做的饭菜,后来她身体好点这事便落到她身上,几年下来自个摸索摸索也能差不多做一桌好菜,她对自己的厨艺也十分自信。
叶想念不太识路,一个人走走问问到楚府时日头已落。楚家虽是首富,宅邸却建的低调,叶想念对门外家丁拱手道:“叶想念来拜访楚公子,烦请通报。”家丁看她两眼便迅速去了,叶想念踢着脚边小石子,瞄瞄楚府院墙。
出来相迎的是一位侍从打扮却气度不凡的青年人,叶想念见过他,她离开楚家别院时正是这人驾的马车。司绍拱手笑道:“我家公子在正厅等候姑娘。”叶想念也拱手:“我叫叶想念。”司绍道:“在下司绍。”
楚府内也不见奢华,琉璃瓦、白玉栏、九曲廊,一切屋宇亭台都与普通宅邸相似。进得庭院,满目绿影清凉,花朵灼妍。被司绍引入正厅,楚之桓正品茶,姿态优雅随和。见得叶想念,立刻吩咐家仆添茶,笑着招呼道:“叶姑娘请坐。”
叶想念忽然觉得自己来得有些尴尬,这个时辰大多用过膳了吧,但是自己食盒都提来了,更不能白白回去。只好硬着头皮道:“楚公子,其实我是来请你吃饭的。”边说着边把食盒捧到楚之桓面前。
之桓问道:“叶姑娘,这是何意?”叶想念继续尴尬道:“为了答谢公子救命之恩。”楚之桓接了食盒,眸子里盛着笑,道:“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叶姑娘实在不用放在心上。不过既然叶姑娘好意,我就却之不恭了。”
“对楚公子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却是救了我一命,对我来说便是全部。”叶想念忽然道。楚之桓抬头,面前的人一脸认真。
想念拱手准备告辞,楚之桓适时拦了:“叶姑娘也留下一起用吧。”
老实说,叶想念不是个扭捏的人,只是跟楚之桓待在一处总有点不自在,这一点不自在就是偶尔能感觉到自己心砰砰跳得厉害,脸上也有些发烫。正如此时,两人坐在凉亭内,亭外夜色朦胧,亭内酒意微醺,楚之桓端着酒杯,视线投在半空的明月,侧脸被静谧的月色笼着,看不清表情,那样认真寂静的模样却教叶想念也看得认真。
月至中天时,叶想念已因多喝了些酒睡着了。楚之桓看着眼前毫无戒备的安宁睡颜,目光清冷无波。他俯身抱起她,稳稳踏在院中的石子甬道上。小道尽头,司绍临风而立,表情甚是恭敬。楚之桓走过时,司绍开口道:“公子,老爷传信来,希望您能回去一趟。”楚之桓脚步不停,淡淡地应了一声。
很久之后,司绍已经满头华发,已经模糊了很多往事,却仍然记得这一晚,月色实在是好,薄薄的月光洒下来,年青的公子抱着怀里的姑娘,一步一步轻逸又似乎温柔。
叶想念的逻辑是只做一次菜显然是报答不了全部的救命之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