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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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年少- 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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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开车去那片令他联想到红军吃皮鞋的沼泽地。到达时已近凌晨。梁夏把车头对准沼泽,然后下车,用力推车后盖。这车跟了他好几年,但只能舍弃。后盖箱里太多血,无论如何清除,对刑侦队来说都有蛛丝马迹可查。

    SUV的两只前轮渐渐吞没,沉重的车身以优美的慢动作潜入泥泞,沼泽上浮起巨大的水泡,半透明,映照出完整的月轮,月光将水泡染成灰蓝,水泡如魔法水晶球,影影绰绰仿佛有座城堡,梦幻般静美。安徒生也许曾见过这样的美景,所以才写出那篇《沼泽王的女儿》。水泡被夜风吹得颤了几颤,倏忽破灭,沼泽归于宁静。

    星星很少。辛晓琪唱过,□裸的天空,星星多寂寥。

    梁夏走回公路。这种时间和地点打不到车,过路车辆都极罕见,即使有,司机也未必敢载一个鬼魅似冒出来的单身男人。

    梁夏吹起口哨散步。

    沈谦说老鲍有个缅甸老婆,还有个唐氏综合症儿子,从今以后,这娘儿俩得找下家了。老鲍的老婆会是对他死心塌地那种吗?不可能。老鲍没有让女人死心塌地的本钱。老鲍感激沈谦,除了沈谦,大约再没有其他人对他好过。没被爱过的,通常也不懂得爱人。就像梁夏自己,他就学不会苏杭那种轻言慢语,甚至也做不到艾北那样平心静气,他的语气总是充满愤怒,感动时也好,快乐时也好,表达亲密也好,永远是愤怒的,除了流利的表达愤怒,他不擅长流露别的情绪。

    他没那么好涵养:用绳子把老鲍捆起来,交送司法机关,然后经过漫长的审理,经过老鲍无数次狡辩和翻供,极有可能像老鲍预料的,坐几年牢便完好无损继续出来作恶。即使判处极刑,最后押去了刑场,也不过是由与老鲍素无恩怨的法警执行枪决。

    他看不到行刑过程。而艾北是在他眼前被桑塔纳铲飞的。他目睹了他从抽搐到停止的全部过程,目睹了那些散发着热气的血和脑浆。这种创痛,除了亲手将匕首插入老鲍的心脏,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化解。

    今夜,他的愤怒终于随那只破灭的水泡化为乌有。很多书中都写:瞬间长大。其实长大是那个结果,就像瓜熟蒂落,之前已孕育得足够。梁夏现在平静极了。老鲍和SUV在沼泽里呆上四年,就可算得上终场。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想,是为了验证警察的智慧呢?还是考察法律的严谨呢?或是单纯履行老鲍在游戏开始前的那个约定?似乎都不是,他没想那么多。毁尸灭迹是本能。

    如果四年中的任何一天,SUV被人从沼泽里掘出来了,那也没什么可怕。苏杭最小,他走得最早。艾北比自己小,也离开了。自己多赚好些年,够本。梁夏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被老鲍忽悠了一道:良民失踪,四年为限。可老鲍不是。老鲍负案在逃,对于逃犯来说,追诉期可能远不至四年,得视乎他涉嫌的罪行而定。

    法律最重的惩罚是死刑,看来,普世价值中认为剥夺人的生命是最严厉的惩罚。那么,生命的好处在哪里?梁夏停止吹口哨,他记起来其实大家都会死的,为什么迟死比早死好?

    艾北说:没好处。多吃点多拉点多哭点多笑点。

    梁夏找到法律漏洞了:对于不想活的人来说,死刑不构成惩罚,判处他继续活着才残忍。

    法官们都太幸福,所以想不到有人生不如死。 

44 乱骨

 云南是分不清四季的,因为树总是绿色。大观商业城道路旁多的是海棠花,每年看到它们开花就知道春天越来越近了。昆明的花儿总是在身边绽开着,平时不觉得,偶尔离开下就会突然觉得身边少了什么,因为别的城市没有昆明这些美丽的花儿。从90年代初期开始,昆明冬天已经极少见过下雪,绝大部分时间阳光普照,最冷的时间是每年一月,有时天气变坏也刮北风,可这种时候少之又少。

    虽说穿羽绒服的时间最多半个月,菱角还是给苏小若买了件红羽绒服,带粉色毛线帽,外出时可将帽子罩在头上。粗针脚将苏小若脸儿衬得花蕊一般。苏小若皮肤越来越白,五官也日益精致,性格内向的苏小若托腮沉思时,看上去倒真像苏杭亲生女儿。她的小书桌上摆着苏杭照片。不知小妮子出于什么心理,挑了张单人的,然后在另一处摆放苏杭和宋般若的合影。

    苏小若习惯跪在桌子旁看苏杭的照片想心事。那是苏杭在实验室时宋般若拍的,并没有看镜头,专注于桌上那架天平,所以只是侧面。苏小若特别喜欢这张照片,她能看很久,她的眼神让宋般若怀疑她是否正在逐渐理解死亡。她有时也提起想见爸爸,因为幼儿园小朋友都有。为此,梁夏去接过她几回,苏小若却没对他改变称呼,不过她常常会建议小若姐姐和梁叔叔结婚。

    还是艾北说得好,结婚得有所图,哪怕只图有个伴。宋般若也好,梁夏也好,他们都失去了图谋什么的愿望。

    有位先锋作家写道:也许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自己所爱的原本就是一个幻像中的人,我们想爱的其实只是梦里自我的虚无。

    当自我也如沼泽地那只水泡破灭时,爱何以为凭?

    宋般若不悲伤,也很少快乐。她说她熟了。

    梁夏常常悲伤,也常常快乐,他说他懂了。

    过去种种都留下了痕迹,当所有一切看上去水到渠成时,却往往无疾而终。

    有件意外加惊喜的事:菱角在股市找到了自信。她每个月都能赚差不多好几千块钱,远远高出她这种学历给人打工所能获得的报酬。

    “我就拿这个当职业。”菱角说,“又不用求人,又轻松。也不怕退休。我总算可以养活自己了。”

    大家都为她欣慰。

    梁夏对宋般若说起艾北建议开饭店的事,宋般若很赞同。开间云南菜馆挺有优势的,地头上关系她爸爸能捋顺,业务上现成有一拨人,她把管理做好就成。

    她只有一个要求:“开素菜馆。”

    她不想再见到火把节那天戴红色头箍的小猪。

    从办理各类执照、到选址、到装修、再到开业只花了不到两个月。

    这样的效率只有宋般若这种官小姐能完成。没了苏杭和艾北,梁夏唯有打游击,宋般若首战告捷,让梁夏觉得自己颇识时务。

    饭馆主营蘑菇。口蘑、松蘑、猴头蘑、榛蘑、肉蘑、青白菌、羊肚菌、鸡枞菌应有尽有。蘑菇和素食肉配在一起可烹调出许多美味。

    饭店不很大,员工也不多,宋般若从自治州请的几个少数民族大厨手艺很好。饭店人气靠积累,好在离研究所和附属医院近,熟人们常来光顾。崔颖也时常带开发区的客户过来。菱角白天在饭店帮忙,闲暇时炒股,下午四点多钟去接苏小若。

    日子有条不紊。

    但梁夏又开始惶惶不可终日。根据他的经验,凡大变动来临前总是风平浪静,生活总是显得格外美好。他对这种平安的生活深感恐惧。沈谦二审死刑已执行,还能有什么意外发生呢?他担心宋般若哪天突然暴病身亡,又担心苏小若哮喘复发,还担心菱角毒瘾再犯。毁掉精心维系的一切太容易。

    他的噩梦也多起来。常梦见老鲍。这个矮小的人出现在梦中时,梁夏每每惊骇万分。白天时,他拣起《水浒传》重读:李逵杀人完全不需理由,杀人性起时,一对谈恋爱的农村男女也碍他眼,乱斧砍之,骂人家在做见不得人的事,砍之后,还放火烧屋。梁夏觉得李逵是典型的心理疾病患者,孙二娘更是索性把杀人升级为经营性生产,梁山所谓好汉几乎全犯有反人类罪,要怎样的冷血和唯我独尊,才能对刀斧下瞬间消失的鲜活生命无动于衷,甚至沾沾自喜?梁夏只不过杀了个老鲍,已夜难安枕。

    他以为自己可以心安理得,但噩梦令他明白很多事情不是想象的那样。

    最根深蒂固的恐惧来源于对自己命格的怀疑。他特地去了趟东新村,村长带他找到了村里算命很准的高人。

    村人称王瞎子。生来便眼盲,算命的本事是祖传的。王瞎子劈头便问生辰八字,梁夏一概不知。他连生日都是乱填的,何况具体时辰。王瞎子说,不知八字也可以,摸骨吧。

    王瞎子可能很少活动,所以身量瘦小,脸像大多数盲人那样朝天昂起,双目深陷,似掏空瓤子的丝瓜皮,牙齿东一颗西一颗寥落,还算洁白,很像刚开始长牙的婴儿。他把梁夏从头摸到脚,继之从脚摸到头,往返数次。

    王瞎子把头一摇,再一摇,复一摇。接连三次。伸出根瘦嶙嶙的食指:“骨相依次有麒骨、狮骨、豹骨、鹿骨、熊骨、猫骨、鹏骨、鹰骨、雀骨、鲸骨、鱼骨、龟骨。你混七杂八长了周身,别人虽说多半是混长,也没混成这种样子,总有那么一两根大骨头可定乾坤。像你这样浑身乱骨,命相必定变怪陆离,大吉大凶相间,至吉可富甲一方,至凶则死于非命。”

    这个梁夏不在乎。他想知道另一个问题:“我克周围的人吗?”

    王瞎子吟出四句:“初年必主能豪富,中主卖田刑及身,丧子丧妻克亲友,官杀兄弟不由人。”

    梁夏久不出声。村长觉得这命凄凉,让王瞎子给圆圆,王瞎子说:“所谓,造物不能两全其美,五行和气,无煞,只是寿命长远,常人衣食而已,一旦煞权聚会,万人之尊,又不免刑克六亲,孤独终老。”

    梁夏听到这里就开始笑,对村长说:“你让王瞎子算算苏杭和艾北。我看艾北肯定五行和气,苏杭嘛将来必有万人之尊。对了也算算老周,老周已是万人之尊啦。”

    村长耳语:“这样不好,算命讲究心诚,你作弄他会有报应的。”

    梁夏已无心再算,问给多少钱?村长说五块钱就行。梁夏听这么说便给了一百。王瞎子拿在手里摸个不停,村长提醒他:“是一百块唻!”

    王瞎子仍然在摸。嘴里说:“我没有钱找他。你有没有五块的?”

    梁夏说不用找了全给你。王瞎子说,我不要你一百块,我要了你一百块,你的灾我就得替你背。

    村长有五块,掏给王瞎子。

    王瞎子把一百元还给梁夏:“你是有福气的,要是真的差命,我分文不收。有时还倒给钱哩。你不信回去仔细想想看!你的心太高了,得到的福气都不当回事,你若没有天乙贵人相助,你小时候那些灾就足够克死你自己,都轮不到你来克别人。不过帮你的就被你煞到了,非死即伤。我劝你啊,不要结婚也不要生孩子,找个没人的地方,种种地,过完这辈子。不然的话,你周围的人个个被你克死,最后剩你一个,你好意思独活?你做鬼都欠他们。”

    王瞎子的话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梁夏出门后对村长说我请你吃饭吧,算命的钱别人不能帮着出,我又没有零的。

    村长找了间米线馆,梁夏见小锅米线,不免想起艾北。耳边又是王瞎子的话,心中难受极了。他没有点菜。

    村长边吃边安慰他:“你现在不是挺好,有灾都过去了。小宋阿妹开饭馆,你搞蘑菇养殖,多好。”

    “她们也会被我克死的。”

    “算命不要当真,都是骗人的,**说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你看你思想就被迷信捆住了,你不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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