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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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战争-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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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旦正在高兴,一辆坦克从背后的火焰里冒出来,炮筒正对着这边。它轰地一炮打在车的右侧,老旦觉得半边脸像是被驴踢了一脚,杨铁筠忽地一下飞出去,不知掉在哪里。二子拼死握着方向盘,却止不住它的翻滚。他和老旦都飘忽忽地飞了。

老旦头晕眼花,不知哪是天哪是地,一切都颠倒了。二子在眼前流着血,那颗脑袋上豁开了大口子,比二子的嘴还大。二十几个弟兄在和鬼子拼刺刀,有几个没注意身后着火的坦克,扑哧就压在履带下面了。十辆车只有四辆冲过了,其它的或燃或碎,挂着弟兄们淋漓的血肉。最后一辆撞在沙包障上,高高地飞起来,却倒栽葱掉下来,摔得狼藉一团。老旦强忍着说不清地方的剧痛,抓过一旁歪了把子的机枪,却见枪管也歪了。杨铁筠躺在十步之外一动不动,一条小腿不知去向,露着森白的骨头。

“二子掩护俺!”老旦对站起的二子喊道。他爬过去,用尽力气把杨铁筠抱在肩上。一辆装甲车停下来,伸下几只血糊糊的手。老旦将杨铁筠放进车里,二子开着枪要跳上车,却没了地方,他就抓住钻过来的一辆大车的车厢,玩命爬了上去。老旦一脚踹下死去的机枪手,操起机枪向追兵猛扫,觉得这下差不多跑了。才走了几十米,一颗迫击炮弹正打在车屁股上,车翻了,一车人又散落了一地。

再睁开眼,老旦两耳轰鸣,装甲车成了废铁,司机二喜被拦腰炸成两段,满地肠血,上半身仍向机枪爬去。老旦挣扎着爬向杨铁筠,用手堵住他腿上的伤口,他摇了摇杨铁筠,不知是死是活。

二喜趴在机枪上咽了气,落在后面的战士都牺牲了。老旦看见胡劲被几柄刺刀扎穿,慢慢坐了下去。缺口中尸体狼藉,火焰蛇一样翻滚。鬼子正在哇哇地追来,坦克也掉了个个儿。老旦失了力气,搬不动杨铁筠,只能躺在地上,拎过机枪毫无准星儿地扫射……他们是不会放过这两个军官的。

“走不掉了……俺的娘啊!俺就这么完了?就这么完了?”

他掏出两颗手雷,把拉环套在指头上,抬起眼来,看见夕阳如血,就要慢悠悠地下去了。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发现腰上的军刀还在,刀把上有个发烫的弹痕,麻子团长的刀替他挡了颗要命的子弹。老旦对着一脸血的杨铁筠叹了口气,要拉开手雷,却见一伙跑远的战士正飞奔而来,打头是端着机枪的二子,后面是陈玉茗和大薛。他们冒着弹雨,抬起老旦和杨铁筠往后跑。老旦被扛在肩上,看见后面的战士一个个倒下,有的刚挣起来又被打倒。一颗炮弹砸在了二愣的头上,二愣呼的一下子分成了两半。一串子弹打在背自己的战士身上,背上绽开桃子大的窟窿,滚烫的血喷了老旦一脸。战士立时扑倒死去,将老旦也摔个半死,还没喘口气,又一个肩膀扛起了他,这强壮的大鹏竟能狂奔。老旦被扔上汽车时回头看,来救他们的战士没回来几个,他们倒得一路都是。最后的二子被拉上了车,肩膀上两个窟窿忽忽地还在冒血。

“快跑快跑!就剩咱们啦!”二子倒在车厢里喊。

鬼子开车来追,坦克没了用。几个拐弯之后,路开始变窄。有战士扔出几串儿手雷,炸倒了几棵山坡大树。四辆车钻进山里,快开到湖边的时候没了油。老旦看到高低起伏的一片山头,绿树葱葱,连绵不绝的样子。二子指挥着大家把车横在路上,一把火点了,他们互相搀扶着奔向山沟。老旦挣扎着走了几步,见杨铁筠似乎眨了下眼,老旦要说点什么,眼前已黑起来。他知道又被弟兄背起,可能是二子,也可能是大鹏……

一头猪,两只羊,泥胚的砖头搭新房;

三盏灯,四面墙,大红的盖头罩新娘;

五两酒,六角床,热乎的炕头(日)到天光;

七十里,八十娘,半大的小子蹦麦长;

九月九,十月霜,说亲的媒婆来讨赏;

地黄黄,天汪汪,俺们的日子是蜜酿……

襁褓有娘的味道,娘是奶头的味道。老旦听见娘的歌谣。他本昏昏欲睡,娘的奶头塞满了他的嘴,他却没了嘬的力气。朦胧间魁梧的爹推门来了,他站在屋子里挡住阳光,高高喝道:“旦儿快醒来,奶早就被你嘬完了,还叼着你娘做甚?爹带你到地里看蚂蚱去!”

“旦儿醒来,醒来,醒来……”袁白先生的声音飘着,“生死有命,早不得晚不得,老汉给你捏过命数了,你还走不了哩……”老旦循声望去,袁白先生正在碾子上盘腿儿坐着,毛驴长了长长的眉毛,在那里绕着碾子走圈。碾子周围烟雾弥漫,袁白先生慢慢捻着他花白的须。天上黑云滚过,云的缝隙里黑红如血,沉得像要流下来一样。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手心柔软鲜嫩,手背老茧龟裂,它摸着他的头顶。头顶跐溜烧了一下,一下子金光万丈了。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唤着他:“老旦,你做啥?老旦,你做啥?”

老旦从昏迷中醒来,树枝扫拂在脸上,夕阳钻过树隙,天空果然金光闪闪,弟兄们像在走向天国的门。颠簸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一个虎背熊腰的战士背着他,牛一样喘着粗气。浓烈的汗酸味、火药味儿和森林的潮气刺入鼻孔。他一阵恶心,又没憋住,一张嘴就吐在眼前那根发红的脖子上。

“老哥醒啦!”战士喊起来,这是江西的黑牛。几个战士围过来,将他轻轻放下,有人递来水壶,老旦喝了一口,火辣的喉咙滋润起来。金光落去山后,夜幕就要下来,老旦周身冰冷,似乎看见天上落下星星。

“连长怎么样?”他轻轻问。

“血止住了,但昏迷不醒。”黑牛擦着脖子说。

“还剩……多少弟兄?”

“就二十多个了,其实好多是受伤的……但救不回来。”大鹏看了看老旦太阳穴的伤口说。

“能过来这么多,已经万幸了……”

“是呢,还以为都要死在那儿呢,那个鬼子头挨了大薛一枪,不知是死是活呢。”大鹏的脑袋被纱布包了个结实,老旦竟认不出了。

“二子呢?”

“前面开路呢,他眼睛亮。”

“他不是伤了么?”

“他不放心,非要到前面开路。”大鹏说。老旦欣慰地点头,二子关键时候拿得出手。

“玉茗呢?”他又问。

“俺在这里!”陈玉茗的头上也裹着绷带,那定是跳车摔得,身上倒是利索,他还扛着一个弟兄呢。

“如果俺和连长都不行了……你指挥!带着兄弟们往南走。”老旦眼前发黑,这是他和杨铁筠事先的决定。

“老哥没事的,你没有伤到要害,死不了!”陈玉茗木着脸说。

“鬼子八成会追来,如果不方便,给俺和连长一人一枪,别连累大家!”老旦不知自己伤了哪里,总觉得无处不疼,一口气都喘不全。此地无医无药的,能活下来才怪。

“老哥你别这么说!没有你和连长,咱们早死了,大家决不会抛下你们!”

黑牛看似勇武,却是个心脆的,泪走珠一样落下来。他参军不久,这是第一次作战,朝夕相处的弟兄们死去八成,连个尸首都抢不回来,这伤心老旦能懂。

瘦弱的孔二狗跑回来,低声说道:“有鬼子跟进来了,人不少,在后面二里……”

“快走!奔着有水的地方去,藏起来!”老旦用尽力气说完,就像掉进一个窟窿里去了,他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抓了两手冰凉的黑暗。

“嘿!你个球是谁?叫个啥?”

“呦?俺叫老旦,是给国军当兵的,打鬼子的,你个球又是谁?”

“大胆!老子是阎王,你个球居然都不认得?你是个啥球?你个球来老子这阎罗殿干啥球?后面这些人又是啥球?”

“你是阎王?咋和俺一个口音哩?俺战死了,不来你这里能去哪里?后面这些个球都是俺的好兄弟。”

“他们可以留下,你个球不行!”

“为啥?”

“他们记在俺的生死簿上了,俺都打了勾了,可没有你的名字,是有小鬼递来了牌子,可一个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棍来了,说不让老子收你,劈手就把牌子夺了,你个球搞错了,赶紧滚回去吧!”

“这……不会吧?俺明明记得自己死了,一口气倒不过来了呦,要不然咋会来了你这儿呢?”。电子书下载

“老哥,谢谢你送兄弟们一程,你回去吧,我们自己进去就行了……”后面涌来一大群弟兄,一个个脸白如粉,却光鲜着,像被谁打扮了一番似的。

“胡劲兄弟,你这是说啥哩?俺和你们一起来的,你咋让俺回去哩?你咋命令起俺来了?俺在这里还是你们的副连长,给俺服从命令,站好喽!”

“大胆!这是老子的大殿,你个球怎能发号施令?你再不回去,老子就把你打到阴阳之交界,做个永世不得超生的游魂……”

“狗屁!你以为老子是甚?这人间比你这阴曹黑得不差!”

“老哥,胡劲说的是,你该回去了,你送咱们兄弟到这里,劳乏你了。杨连长刚才来过了,咱们已经把他送回去了,你也快点回去吧,要不然阎王老子会生气了!我们再不进去,也就成了野鬼了……”

“老旦,回去吧,你的日子还没到呢……”

背后这个声音如此耳熟,老旦忙回头看,竟是黑塔样的马烟锅!他笑着,脸上干干净净,那些鬼丑的伤疤都不见了,可他那身破军装还穿着,血迹像新鲜的一样。老旦惊讶地向他走去,还没开口,马烟锅在他胸前轻推一把,老旦纸糊一样地升起来了,风筝样摇摆着到了半空。弟兄们有的敬礼,有的站在那儿抬着头,挥着手,他们都微笑着看自己。阴界黑影憧憧,流着燃烧的铁水,乌鸦的羽毛在燃烧,蜡烛烧得火把一样。老旦身不由己,身边忽地有阴风怒号起来,冷得像冰,黑得像墨,弟兄们纷纷抱在一起,他们冻得瑟瑟发抖了。只有马烟锅仍向他挥着手,但已然没了笑容。巨大的黑门嘎呀呀地开启,血光刹那间喷溅出来,各式鬼怪拿着锁链刀锯跳将出来,发出悚然的尖叫,它们一群群扑向弟兄们。

“弟兄们,跟俺杀鬼啊……”老旦大吼着要扑下去,眼前却炸起一道惊雷,一切消失不见,连声音都没有了……

第十五章 松石岭的女人

老旦不想再睡了,再睡就真的要死过去了。想到这儿他一下子就睁开眼了,却什么也看不到,眼珠先是干,又是涩,然后是酸,很快泛上泪来,它眨了一下,白茫茫的东西变成灰蒙蒙的,然后黄油油的,他认出那是一间草屋的房顶。身上湿漉漉、凉飕飕的,床也是木头搭的,微微抖动,纳闷片刻,他明白是自己在瑟瑟发抖。

这是间低矮的竹房,房顶是草,因此漏下星星点点的水珠。他躺在一排木棍编成的床上,略微一动,整个房子就像在晃。这屋子定是起来不久的,木头带着茬口,木檩子上刀痕清晰,干草枯木的味儿有些刺鼻,它四处漏风,让老旦闻到雨的味道。

屋门口有个女人,正蹲在地上洗着什么。门边的树枝上挂着他的烟锅和他的军刀。女人动作虽柔,仍晃动了这房子,烟锅和军刀在木棍上磕来碰去……他动了动身子,感到无处不在的疼痛。伤口凉中带辣,唯独裤裆有些温热,他一愣,又猛地一惊,条件反射般摸向下面,却抓得猛了,那东西硬邦邦的,被他一只大手攥得生疼。他哎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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