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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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战争-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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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凤,你们住在一起,听谁的?听哪个大姐的?”老旦见她要下手了,忙问句别的话,“都是女人,会不会也有个头儿?比如俺们杨连长?”

“哪有啥头儿,女人和男人不一样……”阿凤顿了下,又说,“男人的事命令着来,女人的事商量着来,商量不通,就各来各的。”

“俺们好利索了就走,不给你们添麻烦。”老旦说。

“不是麻烦呢,你们在这儿,我们心里倒踏实,原来每天哭丧个脸,哪也不敢去,什么吃的都逮不着,你们来了是我们的造化。”阿凤给伤口上用酒擦了,糊了层草根子药。她用布轻轻地划着边,擦去流下来的药糊。

“你有娃么,阿凤?”熟悉的感觉又来了,老旦忙转移注意力,可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

“有两个,大的前些年得了病,没救过来……小的本来这次背进山来的,鬼子在后面追,我们拼命跑……”阿凤说着说着住了口,手也停了。老旦顿时不知所措,可又不能沉默,她就要倒出心里的苦,要拿个盆子接着。

“路上俺觉得好像中了一枪,当时只顾拼命跑,没敢停下来细看。好容易歇口气,放下来孩子,摸着子弹就钉在我的背上,挨着脊梁骨没钻进去,可孩子竟已经死了……”阿凤两手绞在一起,头含在胸口上,浑身抽搐起来。老旦看见了她的眼泪。

“他连个气儿都没出就死了……他还替我挡了子弹啊……为什么不是我替他挡呀……啊啊……”

阿凤猛地哭起来。老旦的心也跟着栽了个跟头,他受不了女人的眼泪,痛恨自己为啥哪只驴叫牵哪头,把她惹得哇哇大哭,也弄得自己心里怯怯的。阿凤一反常态地大哭,让他浮上新的不安,似乎看到翠儿背着有根奔向山上,后面的鬼子乱枪齐发。他不敢再想下去,双手也抖个不停,见阿凤满是眼泪的手就在一旁,便笨拙地捉了,抱着那只手也哭起来。阿凤只抽了一下,却没有拒绝。这手冰凉,却满是滚烫的泪水。见他哭了,阿凤倒不哭了。

“大哥……别……”阿凤说,她的手乖乖留在他的双手里,并没有别的意思。

老旦被她的话叫醒,抬头时抹掉了泪。他见女人脸上湿痕密布,就伸手去抹。阿凤低着眼避开了,右手去推老旦。老旦再不犹豫,一把便抱住了,拱在阿凤的胸前。阿凤大惊,却没叫,只用手死掐老旦的头。她的褡裢是湿透的,她一双奶子被紧紧地压在这满是伤痕的头上。他听见她心头乱跳,呼吸起伏,嗅到她温暖的味道。挣扎之间,他感到脸上火烫,不知为何已泪如泉涌,它们热辣辣地浸满了她的胸脯……

二人相拥而泣。阿凤捧着他的脑袋,抚摸他头顶的伤痕。他的手掐进了她光滑的背,他们向对方无声地敞开着。

“老哥!”门口有人轻声喊道,是陈玉茗。

二人弹簧般地跳开,老旦一头撞在床架上,军刀和烟锅叮当乱撞,腰上的伤口险些又崩了。

“啥事?进来!”老旦用被单胡乱擦了把脸,大声问道。

“有鬼子!”帘子掀开,陈玉茗的脸却没进来,说完帘子就合上了。

老旦的脑袋嗡地响起来,忙跳下来穿上衣服,摘下刀枪要往外走。动得猛了,头就晕了。阿凤扶住他的胳膊。老旦惊讶地看着她,这女人眼中溢满柔情,泪水比雨水还要清澈。

“小心点儿,把衣服穿好!”她怔了一刻,已恢复常态,慢慢地帮老旦系上皮带,又用手摸了摸她刚才掐过的地方。他感动极了,拿出牛角梳子,梳着她散乱的头发,见她羞得笑了,便将梳子放在她手里。

“收好喽,俺要是回不来,就算是个惦记物了……别怕!”不等她说话,老旦就掀帘子出去了。

战士们拎着枪等着他。陈玉茗见老旦出来,立刻招呼大薛和二子过来。

“大概有七八个鬼子,背着东西,正在往这边来。”大薛喘着气说。

“在搜咱们?”老旦问道。

“不像,就几个人,也没有重武器,都是步枪。”二子一张脸全是汗,看样子跑了很远的路,“望出去四五里地,后面也没有。”二子看了眼大薛。

“我也没看到。”大薛说。

“才几个鬼子……过这儿来干什么?”战士海涛一头雾水。

“要不……别招惹,放他们过去?”二子惴惴地说。

“不行!他们只要上了这山,必会发现我们,那可就被动了!”老旦说完,看了眼立在屋前的阿凤。

“去干掉他们!”背后传来杨铁筠的声音。这是他原本的声音,如从前那样镇定。他单腿站在满是泥巴的地上,一手支拐,一手捏着半支烟。

“连长你咋出来了?别淋着,你的伤口动不得,俺们应付得了这几个鬼子。”老旦忙过去要扶他。杨铁筠摆了下手。

“大薛画个图,让我看看他们在哪。”

杨铁筠的脸像打了黄蜡,半个月瘦去一圈,胳膊下的拐杖颤巍巍的。他哆嗦着抬起烟,费力地吸了口,吐烟却很从容。他看着大薛在泥地上画的图,雨水从紧皱的眉头流下。他的拐杖扎进泥里,浮肿的独脚泡在一个小水洼中。这一切并不妨碍他在思考,看了图,他立刻说:“不是来找我们的,走得这么暴露。但也不能放任他们,否则祸不旋踵。”他抬头看了看天,舒展了眉头说,“这雨天好,正好打个埋伏。”

“俺带人去,你等消息。”老旦还是扶了他一下。他半个身子是凉的。

“抓两个活口,咱们要想办法出去,切记!”杨铁筠盯着老旦。

弟兄们拿起枪,披上伪装,一下子又变成军人了。老旦在犹豫要不要带上军刀,见二子在往身上挂着手雷,竟紧张起来。见老旦在看他,二子苦笑了一下。老旦不明白他的苦笑,只点了点头。女人们熄灭了炉火,拿出竹叶包好的菜团子。战士们快步奔向苍郁的大山,快拐过山坳的时候老旦回头望去。阿凤正站在竹房的台阶上看着这边。雨已停歇,乌云却还没有散尽,几缕单薄的阳光钻过云隙,落在松石岭的山上树上和水上,也落在阿凤裸露的肩膀上,那两条光洁的胳膊细长喜人,像板子村老人们说的能在月圆之夜成仙的藕。

第十六章 流泪的家园

三柄刺刀刺破黑暗,挂着水珠,指着瑟瑟发抖的板子村人。他们吓得忘了尖叫,只眼睁睁看着三个拿枪的家伙爬上土坡,恶煞般站在眼前。毛驴哼哧哧叫完了,四周骤然静寂,大人不敢叫,孩子们不知眼前是什么东西,偏偏觉得好奇,有个和有根差不多大的跳出他娘的怀,蹦跶就过去了。他娘哭喊着爬起追那孩子,但吓软的腿脚追不上,眼睁睁看着孩子抱上一条缠着布的细溜的腿。孩子仰头看着,看见爹一样呵呵直乐。那人却没恼,轻轻用腿拨弄回去,像踢个要食儿的小狗似的。众人慌作一团,猜这就是恶魔样的鬼子,半夜这般上来,不知要做甚。翠儿抱紧了有根,拼命往人堆里矮着。她和很多女人一样求救般寻着袁白先生。袁白先生早就站起,朝星空举起两只干巴巴的手。一支枪被他引去,直直指着他的头。

“请莫开枪,都是老百姓。”袁白先生双手晃了晃,但那人没放下枪,对着袁白先生喊了一嗓子。声音不大不小,意思不清不楚,见袁白先生没反应,他又大声喊了一遍。乡亲们不知这是什么鸟语,就此笃定了是鬼子,吓得大气不敢出了。可这鬼子却没完没了,喊了一遍又一遍,没人听得懂他也不管,另两支大枪指着几个老头,还指了指鳖怪,鳖怪也举起了手,枪立刻移开了,这个侏儒显然不具备危险性。袁白先生旁边站起个人,哇啦哇啦叫着,三支枪一下子都指着他了。他肩膀一高一低,嘴歪眼斜,头上围着渗血的白布条,翠儿认得是郭六旦家的一傻子,他爹想拉住他,被一支刺刀顶了回去。鬼子一把揪住郭傻子扔出来,指着他的头,又指指他的脸,袁白先生不懂鬼子要干啥。傻子开始还傻乎乎地怕,后来竟乐起来,乐得双肩都笑得平起来。他见鬼子钢盔亮晶晶的,伸手便摸。鬼子害怕似的往后一蹦,枪口猛地闪了一下。翠儿觉得眼都瞎了,这是什么光?怎么那么亮呢?亮也就罢了,声音还那么响呢?傻子背后飞出了些什么,星光下像只碎烂的蝙蝠。傻子低头摸了胸膛,看着手心哇哇哭了几声,麻袋一样倒向山坡下去了。他爹也哭着扑过去,两个人扑通了两声。山坡下的水可深了,可鬼子似乎不放心,不依不饶地对着山坡下又开两枪。这次的声音就没那么大了,因为一山坡的女人和孩子都在哭号了。郭铁头倒在他娘怀里口吐白沫,眼睛对得和公鸡似的,这小子又装疯卖傻了。翠儿看见有根一脸是泪,并没有哭,只是瞪着黑亮的眼四处眨巴,便知道那些泪都是自己的了。

站在中间的鬼子收起了枪,稳稳立在脚边,对着袁白先生招手。袁白先生不再举手,瞪着眼站到他面前,拳头攥得紧紧的。

“中国兵……有没有?”鬼子声音虽轻,但都听得懂。

“没有,都被政府抓走了。”袁白先生说的不是瞎话,脸就不红。

“有……就全杀了。”鬼子在脖子下比划了一下。

“没有就一个别杀,这些人……”袁白先生朝后一指。

“吃的……有?”鬼子不说这个话题了,翠儿想,这必是被水冲走的那两车鬼子之幸存者,水里扑腾这半宿,不饿才怪。

袁白先生半天没说话,鬼子只瞪着他,也不说话。翠儿听见袁白先生叹了口气,他回过头来说:“乡亲们谁带了吃的?鬼子饿了。”

这像商量,又像命令,可袁白先生不傻,怎不知大伙都没有,都是吃的野鸡呢。乡亲们嘟着嘴不说话。袁白先生就又说:“有就拿一点出来,就是不拿,他们也能抢。”

乡亲们有人开始翻包袱,掏出各种形状的馒头窝头。刚才吃的是大伙的,如今保命,只能拿出自个的。袁白这老家伙,竟早就看穿板子村女人们的心思。

翠儿是真没有,见山西女人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个金灿灿的饱满窝头,惊得合不拢嘴。这婆娘刚才还说走得忙,啥吃的都没带出来,翠儿就把一条鸡腿给她了,自己和有根啃了块鸡胸。山西女人见翠儿瞪她,毫无畏惧,掰下小半个塞给翠儿说:“那时候拿出来,咱分都没法分……就是留给咱俩顶不住的时候的……快藏着,别被鬼子全拿走……”

翠儿慌忙接了,生不得气,还要领这个情,憋屈得想扔水里去。但见有根盯着窝头的眼神,就忍了接过揣进怀里,见鬼子没有发觉,长出了口气。山西女人对着袁白先生举起窝头,鬼子却不等,走去一把抓住,掰成三份,给另外两个鬼子分了。别的女人也递来了吃的。鬼子真是饿坏了呢,来者不拒呢,拿一块吃一块呢,还拧开腰上的水壶喝着。高个鬼子边吃喝着边对山西女人竖起拇指,诡异地笑了笑。翠儿害怕地看着他的脸,也是能吃能喝能笑的人,就那么爱杀人?

鬼子吃完坐下了,想必也是怕冷,有一个把熄灭的篝火又点起来。山鸡跑得不知去处,他们气呼呼地将鸡骨头扔进火堆。乡亲们瞥着他们,屁股都悄悄挪开去。袁白先生累得站不住了,靠在一个大包袱上闭目养神,女人们一会儿一句地问他,他一概不答。

一个鬼子突然唱起来,边唱边挥舞着胳膊,那歌……咋说呢?像老猫在房顶望着天狗吃月时的呜咽,不是从嗓子里,而是从肚子里咕嘟出的。这声音不好听,倒也不难听,毕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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