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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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记-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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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也别去。”点莺说着说着忽然透出泣声来。
  这一下把赛燕弄得又是难受又是不解,移身坐到点莺身边,用手拉着她的两手道:“到底怎么了?你要是乐意小鹏,又难过什么呢?”
  点莺本来已被石副司令之事,弄得十分惶恐,好在还有一点回绝的余地,不料此事尚未了结,又出别枝。师父师娘既是做了主,当徒弟的怎么能不识好歹?就算可以不顾一切辞了这门亲事,可知师父师娘是决不会把自己说给羽飞的,眼看赛燕春色在眉,多半是大局已定,独独瞒着自己罢了,思来想去,自己这一辈子浮零多年,受尽欺凌,才有一个安身之处,又要在终生上误掉,往后一应来日,都该如何捱去?
  赛燕看点莺这副不清不爽的神态,心底下早已明悉大概,却又不敢信,也不肯信。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不会的!不会的!人各有其遇,也许是在别处有难言之隐,或是什么感慨吧?总不会巧事并至,况且一日一日地看来,点莺并无异常之处,探视羽飞的次数,还不及师父多,可见是意不在彼。听说有女子专门害怕见红,也许那日在厅上昏倒,是胆子小吓成的,不一定就是有什么心事。而且对于小鹏之事,她又不一口回绝,显见是别有隐衷。赛燕越想越在理,自己不禁暗暗点头,松下一口气来。
  “你别担心,有什么尽管说,大家都会帮你的。”赛燕说着,便立起身来:“我还有点事,你好好地啊?真不行,你去和小师哥说”。
  点莺忍住泪水,跟着赛燕走到廊下,看着赛燕的笑靥,越发觉得自己的泪水要掉下来。不得不停住步子道:“师姐慢走,我这蓬头垢面的,也就不送了。”
  “别送了,回去吧。”赛燕笑嘻嘻地转身去了。
  点莺看着那窈窕的女子身影逐渐没入树荫花影之深处,泪水终于滑了下来。耳边又响起方才那句话:“真不行,你去和小师哥说”,觉得这件心事,似乎也只能去和羽飞说白,然而又该如何开口?不如就锁在心里,将来随之入土,永不见人。真是那样,又于心何甘?
  这时心思一跳,竟又似看到一个风晴日暖的午后,一段弹错的筝曲,还有一个黑发少年淡淡的回眸之态,他那种永远永远的微笑,就似云淡风清一般,自心底掠过,想要回忆时,只有那起波的心湖,再没有当日的云,当日的风。
  点莺想要去拭泪迹,触及面颊,才知泪已风干。只能默默地依了廊柱,拢住散落的长发,去看那无人的回廊深处。

  锦瑟无端意凝结

  在羽飞养伤的两个月里,万华园依然得日日开锣。白玉珀固然亲自去照应了几天,但终因年事渐高,懒于后台琐事,于是就吩咐大徒弟承鹤暂时料理。承鹤辈份最长,又工老生,自然有他的威信,接管之后,把班子料理得极有头绪,每周末循例加戏,依然按戏的戏目来排,上“关戏”有《华容道》、《古城会》和《活捉潘璋》等等。
  承鹤有戏底,上红生也能压住场,虽是不及师弟羽飞一登台就满堂彩,倒也是个名角儿的唱做。在万华园唱了两个月下来,就有人喊他“余老板”,对这类称呼,承鹤一概不理,最后总要责备一句“上头有师父,师父不压台还有个小白老板,我论不上这档,老规矩,叫大师哥。”
  月底要分戏份银子,按当年和郭经理的拆帐老模式,前后台三七拆帐,前七后三。这个月承鹤是头牌,所以得后台中四成。这个月满座,上个月一样是盛势,郭经理把戏份送到之后,承鹤忽然看出蹊跷来了。
  上个月是一千五百银元,这个月还不足一千,承鹤又一想,记得上上个月羽飞在的时候,是两千六,何以一个月一个月地少下来?
  本来这种事用不着问,老江湖自然知道。承鹤唱了十来年的戏,自然更明白,一股怒气腾起来又强压下去,想了想,转身往外走。
  承鹤刚到万华园的后门口,就见一位飘逸少年拾级而上,双手一拱道:“大师哥!”
  承鹤见是羽飞,便说:“好了吗?”
  “好了。”羽飞看着承鹤,觉得不大对,问道:“大师哥,有事?”
  “你来得正好。”承鹤说:“我也不想惊动师父,郭经理不够本份,哪能让人服气?”便把戏份之事说了一遍。
  “是你一个人的戏份不足,还是大伙儿的戏份都不足?”羽飞问。
  “大伙儿的也短了点,还不太多。”承鹤低声道:“要扣就扣角儿的,拣大头呀,这你总明白。”
  羽飞点了点头,说:“我带班的时候,问过郭经理,他说前台开支大,银行利息重,看白戏的人多。”
  “他蒙谁呢?”承鹤皱起眉道:“可是签了年约,又不能找别的戏园。看来只能和他对付着。”
  羽飞往四周一看,见无杂人,就说:“好办!咱们跟他‘泡戏’!”
  “好法子呀!给他‘泡’够!就是,”承鹤叹了口气,“要委屈看戏的人了。”
  “包涵一点吧,总得顾此失彼,将来再唱几台好的陪给人家,还不行吗?”
  “那就这么办吧。”承鹤吐了口气,在羽飞肩上一拍,就往阶下走,才一举步,忽然道:“羽飞,石副司令打南边回来了,昨天看了戏以后,亲自到后台去请点莺,还说要请你带着点莺到司令府去,我看这个人,不是正道上的。”
  “你放心,大师哥。”羽飞停了一会儿,说:“我有分寸。”
  这时承鹤便用手提了袍子的前幅,顺着台阶下去了,到了台阶中段,一转眼忽然看到了一处。
  万华园后门傍依昆明湖,这正是春仲时节,一池春水都碧醒了,微风里真象忐忑的心胸,岸柳初青,千丝万缕犹若飘雨乱织,这柳堤下正立着一位妙龄女子,及地的浅红底长旗袍,绣着淡雅的小玉兰花,外面罩一件灰鼠皮的短大衣,两手拢在一只灰鼠皮的手筒里,承鹤一见她靛青的短发和一条同衣色的细缎发带,就认出这女子来了,是徐总统的掌上明珠徐茗冷小姐。看那样子,似乎站了有段时间了,分明是在等人。
  承鹤回头一看,见羽飞尚未走远,便唤了一声,见羽飞回过身来,承鹤用手往湖畔一指,就下了台阶先走了。
  羽飞在那台阶的上面看见茗冷,刚要走过去,却又犹豫起来,似乎时隔两月,平地生出一丝生疏来了,但说是“生疏”,似乎又不确,或是与赛燕之事有所牵绊,但赛燕又与徐小姐何干?茗冷只是朋友而已,如何忽然记起赛燕来?再一想,原来是赛燕往日,亦常在这万华园的长阶上等,唯一不同处,是一个站得远,一个站得近。
  茗冷见羽飞立在那里不动,也不迎上去,仍是静静站着,也不开口,只是忽然微微地一笑。
  羽飞见她这种反应,倒是不能就这么走开了事,若是就这么走了,反而有些没有道理,左右总是朋友,有“交情”二字在。
  茗冷见羽飞过来了,便含笑道:“我的印章好吗?”
  “从来不知道徐小姐有此暗才,我还真吃了一惊。”羽飞将近湖提之时,茗冷轻轻地掉转身,绕过第一棵新柳往前走,口里答道:“吃了一惊?是太坏还是太好呢?”
  羽飞跟在她身后走过去,说道:“我不惯赞人,徐小姐总该明白我的意思。”
  茗冷慢慢地向前走,并无停下来的意思,一边走一边说:“我也不惯叫人叫我‘徐小姐’,你也该明白我的意思。”
  这当然是让羽飞喊她的名字,但是喊她的名字,总该有一句说的话接下去,听来才自然,羽飞想找一句话,竟是找不出来,就在这沉吟之间,竟然冷了场。茗冷反而是先开口道:“克沉,你一病就是两个多月,外间的事,有没有听说?”
  “不是石副司令回京了吗?”
  “这人是天下第一号不讲理的祖宗,年轻得势,横得目中无人。本来我是不大理会他的,可是昨儿他到我家里吃饭,席上和我父亲提到要娶一房小的回家,还请我母亲届时到司令府去赴宴。我听他说,就是你们班子里的那个唱青衣的小姑娘,叫梅点莺的,很柔美的那一个。我就忍不住插了一手。”茗冷略昂了昂头,手从皮筒里抽出来,打了一根柳枝一下,说道:“我跟石副司令说:小姑娘是很好看,但有不足之症,况且命硬克夫,妨夫,娶回家来,怕宅子不太平,副司令先是不信,后来禁不住我和母亲的解劝,吓得再不敢提了。我是想,这副司令不是好人家,好好的女孩子,干嘛非嫁给他?!又是做小,将来有的罪受。所以这一门亲事,算是我给拧断了。”茗冷回眸一笑,停住步子道:“我是不是冒失了一点?你们那位小姑娘,不会怨我吧?”
  羽飞听她这么一说,一阵轻松,说道:“那位小姑娘为这件事,足足担心了三年,这一下可好了,何止是她要言谢,我也要先谢徐小姐和总统夫人。”
  “怎么又叫我‘徐小姐’?改不过口来了?我就不信!”茗冷信步走到石凳旁边,坐了下去,抬起头看看羽飞笑道:“你别谢我。不过你还真得谢谢我母亲,她要是不带着我去听戏,我还真不知道京城有这么一位好角色。怎么样?哪天有空,去我家里坐一坐。我恐怕我母亲,早就想和你聊一聊呢!”
  “那我就拣个日子,带点莺一起到府上致谢。”
  “对了,带那小姑娘一起,我母亲就喜欢她的。我看,下个礼拜四就很好,怎么样?小白老板尊驾方便么?”
  羽飞被她的神态逗得想笑,说“自然方便。就下星期四吧。”
  “小白老板……”
  “不敢。徐小姐……”
  “不敢!”茗冷皱起眉,又气双无可奈何地一笑:“什么‘徐小姐’?!”
  “好!茗冷,你也别叫我‘小白老板’。”
  “礼尚往来嘛。你再叫‘徐小姐’,我就喊你‘小白老板’,”
  茗冷既是坐在石凳上,就矮了许多。羽飞从上面望下去,正看到她黑得发蓝的发顶,非常纯顺的黑色里,一横细细的花缎带,如虹桥也似,斜栖一枚精巧的淡红色蝴蝶结,那淡红红得很妙,十分新鲜雅丽,恰好这蝴蝶结的上方一寸之处,便是几绺长短不一的柳枝,青中有嫩黄,映着那一顷湖水的鳞光,幽静极了。象是一枝垂柳戏蝶,又象是小蝶引着垂柳往女子的秀发上够,那情形别致而幽雅,写画不出的一类素艳情趣。
  羽飞看在眼里,居然脑中发懵,那莫名其妙的心潮又来袭。偏巧茗冷侧着脸儿对他一瞟,刚好把他这不尴不尬的态度尽收眼底,也不说话,倒大方的将头扭过来,迎住他的眼睛只是笑,聪颖清亮的一双明眸溜溜来转,把羽飞瞧了个心慌气短面色绯红,当下便失措起来。调转目光看着湖面,连话也不会说了。
  每日午后,点莺总要把琴桌置在假山旁边,弹几个曲子。这是洪品霞的嘱咐,说练了一上午的戏,喉咙也乏了,筋骨也疲倦,应该在午后抚琴一曲,怡心养神,这种调养之法,比睡上一觉更有益处。
  从前《黄帝内经》中,倡“三有”,谓“饮食有节,起居有常,劳作有序”推为防病之宝。与“三有”相对,有《道德经》的“三去”:去甚,去奢,去泰。说的是清心寡欲,心淳质朴的道理。点莺每想起这些话来,总觉得自己在背道而驰。成天的心绪不宁,自己都不明白在想什么,好在每日的练琴没有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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