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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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记-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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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投了个女孩子胎,就是不顺。”副总司令太太说:“象我,浑浑噩噩,什么也没有做,就快三十了,一想起来,心都凉了。本来,瞧着你年轻还小,十六岁的孩子,名气已经出去了,将来不愁没有着落,最近咱们叙谈了几次,我看你倒是个很难得的女孩子,虽然要和外头人玩,心里一直是有个分寸的。我又想一个女孩子,年纪又小,对着花花世界,哪有不昏头的道理?要说有这道理,左右只可能是为了一个人。并且对于这个人,早就是认起真来了。”副总司令太太扭头看看赛燕,询问道:“也许还有些年头了,是不是?”
  赛燕笑着往沙发上一靠:“干嘛想起来问这个?”
  “这个当然要问。我很为你担心。”副总司令太太道,“咱们都是女人,你的心思,我还能不清楚?可是越清楚,我越不忍心说。但这件事,瞒不过你去。早说给你,只怕还有个法子补救。”
  赛燕听了这些话,心就“突突”地乱跳起来,脸上虽是仍然在笑,脑子里早已乱了。副总司令太太犹豫了一会,坐正身子,将手中的半截残烟揿灭了,丢在烟灰缸里。这才说道:“我们副总司令,昨儿突然去总统府了。直到晚上才回来,我见他兴高采烈的,就问他怎么回事儿。”
  赛燕见这个开头,似乎与自己并无多大关系,暗暗地松了口气,扬起脸问道:“怎么回事儿呢?”
  “我们副总司令告诉了我,可把我给吓坏了。”副总司令太太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他说,徐总统一家,要招羽飞做女婿。并且前几天,方掌柜已经去和白老板说了,白老板还推托呢。我们副总司令就和徐总统说,说亲事,哪还有女家追着男家的道理?白老板更没有推托的理由,他说,只要他亲自去一趟‘三辉’班,包管能成。”
  赛燕屏住呼吸道:“我师父性子倔,既然要推,怎么也不会答应。”
  “傻丫头!方掌柜是文劝,我们副总司令是武劝,你再看一看提亲的是谁?这都是明摆的事!”副总司令太太声音更低地道:“我们副司令升了副总司令,受的是徐总统的识拔,这份情,到现在还没还呢。如今有了这么个绝好的机会,我们副总司令非办成这事不可,你不知道他的脾气,一旦认定了要干,根本没有回头的时候。”副总司令太太停了一会,又说:“你师父是老江湖了,这一层厉害关系,他还能不懂?你师父有今天,完全是他极懂得与人周旋之故,所以对于这件棘手的事,他脾气再倔,也不敢不答应,不能不答应。因为他的班子,要在我们副总司令底下吃饭呀!”
  赛燕两眼看着副总司令太太。嫣红的两颊,早已变得雪白,那两片嘴唇上的红色,亦是逐渐淡褪下去,映着她极圆极大的黑眼珠,看着看着,一个彩色的人儿,竟完全换成黑白两色的照片了。
  副总司令太太有些慌了,抓着赛燕冰凉的两只手,不停地摇起来:“赛燕!赛燕!……”
  唤了好久,赛燕的眼珠,才极缓慢地一动,慢慢地移过来,看着副司令太太,忽然身子一矮,双膝跪了下去:“太太……我求求你……去和副总司令说说……还是……不要管这件事吧?”
  副总司令太太叹了口气,“我要是不帮你,我会赶着来告诉你?可是,副总司令的事,谁也劝不回来呀!”
  赛燕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眼底渐渐地窜上一层粉红的细浪,良久,“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转身就往外跑。副总司令太太来不及穿鞋子,赤着两脚便追了出去,正看见赛燕两手抱着阳台的栏杆,要往外跳。副总司令太太踉踉跄跄地扑过去,将赛燕拦腰抱住,但赛燕拼命挣扎,双手死死地攥着栏杆不肯放。副总司令太太吓得喊起来:“来人啊!来人啊!救命!救命——”
  这一通喊叫,把宅子里的听差都招出来了,大家七手八脚一阵扯,将赛燕硬是从楼上拖到楼下去了。赛燕坐在沙发上,仍是呜呜地在哭,散落的头发全都披拂下来,将大半个脸都遮住了。副总司令太太惊魂甫定地跑回楼上,穿了大麾和鞋子,又跑下来,对听差道:“看好你们小姐,别让她寻短见,我先走了!我明天再来!”
  说着,一溜烟地逃出去了,生怕多留一会,又有什么麻烦。出了宅子直奔自己的汽车,打开车门往里钻。一面对司机催促道:“快!快!”这司机开了车锁,一踩油门,汽车便“吱”的一声,拖着一线青烟射入夜幕。
  唯有对面的美国百老汇式剧院,一样悠闲地闪着霓虹灯。那高悬在夜空里的彩色吸烟女郎,仍旧高高地昂着一颗骄傲的头。

  自拈裙带结同心

  自从一星期以前,方掌柜来过之后,白玉珀一直在后院自己的房间里,闭门谢客。洪品霞觉得这件事,相当麻烦。然而左思右想,并没有一个妥当的办法,于是就说:“不如先告诉飞儿商量一下?”
  白玉珀坚决地摇着头:“别去烦他了!外面多少事,他得来处置,应酬又多,又要唱戏,哪里顾得过来?再说,他还是个孩子嘛。”
  洪品霞道:“推是推了,谁知道推不推得掉呢?”
  白玉珀双手捧着茶壶,看着那壶嘴上小小的龙头,说道:“这一回是方掌柜,下一回是谁,还看不出来。”
  照洪品霞的想法,很后悔当初没有早让这两个孩子成亲,她想了一会,说:“不然,就立刻办喜事儿,徐总统自然就不会再来了。”
  “来是不会再来了,也把人家给得罪了。不早不迟,他一提亲,咱们就抢着办喜事,不是存心和他顶着干嘛?”白玉珀说:“宁可慢慢去推,也不能急功求成。有些事推得久了,也就不了了之。谁的面子都还过得去。”
  万华园里,由梅点莺挂牌主演的《贵妃醉酒》,是久盛不衰的一个戏目。这个戏里,高力士挨的两记耳光固然是假的,但杨贵妃撕的扇子,却是真的。《贵妃醉酒》演一次,就要撕一把好扇子,扇子本身的价值倒在其次,贵的是扇面。因为杨玉环是贵妃,珠光环佩,不能配一把不象样的扇子,扇子固然要好,更要打开之后,让看戏的人看得见扇面上的好字好画。这样一来,这柄扇子就得求名家来写画。
  在演戏前几天,点莺往往拿了扇子去找羽飞。羽飞自然是会画上几笔的,但画好之后,谁看谁爱,简直都舍不得撕,而不撕不行,非撕不可,就是撕了之后,那破扇子也会失踪,过些日子,就能在有些人的家里,看见裱糊好的扇面挂在屋里。
  寻常写画扇面,先画后糊,不然那画不自然,特别是折叠的辐帘扇,一打开来,一骨一骨地兀着,更难写画。可是《贵妃醉酒》毕竟是唱戏,扇子当作道具而已,也不太讲究。点莺总是拿着糊好的空白辐帘扇,请羽飞直接往上画。羽飞到底是书画行家,就是这么画,也画得相当可观。这一天,点莺拿着一把白扇,又来找羽飞。羽飞说:“前天演〈西厢记〉,我给小鹏画了个新扇面,你去找他要来,不就行了?”
  《西厢记》里的张生,有一把辐帘扇,念到莺莺约会的信笺,到“待月西厢下”之后,要露出扇面上的大红牡丹花,以此衬托张生狂喜的心情。点莺听羽飞这么说,答道:“昨天不是又演了吗?那把扇子,早撕坏了。”
  羽飞接过点莺手中的白扇,笑道:“〈贵妃醉酒〉还是少演的好,这样我画一个,你撕一个,撕到何时是了?”
  点莺也笑了。从来向人索画,都是为收藏之用,哪有索画为了撕画的道理?点莺道:“谁让你是我的小师哥呢?要是别人,我早就不好意思这么穷折腾了。”
  羽飞摆开颜料碟,来调红芍药和绿叶的颜色。点莺靠在案边看,发现这两只颜料碟,是“似玉非玉胜玉”的汝瓷,想来又是别人所赠。伸手取了砚台来磨墨,预备羽飞提款。点莺磨着墨,见那砚台上似乎刻有小字,细一辨认,是:“尔本无名,托乎云水,云尽水穷,唯一坚粹。”点莺就说:“这是不是苏东坡的砚铭?”
  “对。”羽飞笑了:“你说说看?”
  “苏东坡谪贬黄州,得端州马肝石,制砚取名‘紫云端’?并且刊铭记,就是这几句话。”点莺说:“颂砚之意不在砚,对不对?”
  “对。你什么时候又对典故感兴趣了?”
  “筝弦诗歌里,本来就有典故。”点莺似答非答地,又说:“我还想学书画呢。”
  “看来,你的书法一定不错了。”羽飞绘了扇面,向旁边让了一点,“今天这落款,还是你自己写吧。”
  点莺有些腼腆,迟疑了一会,停下磨墨的手,取了一支毛笔,略抬起头看了羽飞一眼,绯红着脸道:“我写的不好,就写两句诗吧。”说着,低下头渲了渲笔锋,思索片刻,便提起笔来。
  笔锋迴旋之处,现出一行清新逸丽的柳体字。点莺说要写两句诗,不知为何,下笔时又改了主意,写了两行非词非诗,不文不白的字。
  “花怜小劫,人怜薄命,一样销魂处;
  香销被冷,灯深漏尽,想着闲言语。”
  这样两行字,题在妩媚多姿的芍药花边,倒也恰当得有趣。况且杨妃深宫寂寞,怨恨明皇薄幸,借酒消愁,确是这样的一番心情,点莺放下笔之后,有些局促不安地瞟了羽飞一眼,垂了眼睛又问:“这样写行吗?”
  “原来,你还写得一手好字呢。过年的时候,也好上街摆个对子摊了。”羽飞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说:“前几日我见着大师姐,她说,将来要是个女孩子,请你帮这个小孩,起个好名字呢。”
  点莺见他忽然转了话题,也就不再说那题款的事,背靠着桌沿,说道:“大师姐怎么就认定,会是个女孩子?我知道施大哥就想要个胖小子。我看,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夫妻俩总有一个要不高兴。”
  “要是双胞胎呢?”羽飞笑着问:“不是皆大欢喜吗?大师姐和大师哥两个,就是双胞胎,没准儿这回也是孪生。”
  “真的呢,孪生兄妹多有意思!”点莺很感兴趣地道:“就是不一定有那么好的事。”
  一提到余双儿,点莺不由得记起和赛燕议论礼品的事了。看着时候快近了,和赛燕也没有商量也个名堂来。点莺早就想去找赛燕,把这件事说定。无奈一连几个星期,除了在后台打过几个照面,点莺简直就见不到赛燕的人。赛燕爱去玩闹,这个大家都知道,但是玩得没有人影的事,似乎还是头一回呢!
  点莺暗地里看了羽飞一眼,很想向他打听打听,又一想,既是师父师娘当众说明了婚期,他和赛燕就是未婚夫妇了。而未婚夫妇照例是不能见面的,要避嫌疑。虽然说身在梨园,总要同台演戏,但戏一散,大约也就两不相管了。只怕问了羽飞,他反倒不如自己知道得多哩!
  想到这里,点莺将到口的话,又咽了下去。明年春天,已是不远不近了,望得见,认真过起来还远。既是赛燕目下得避开,倒是自己能天天和羽飞在一处了,权且就将这寥寥数月,当作一生来过,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
  羽飞低着头在洗笔,好久才觉得房间里没了声音,抬眼一看,点莺斜倚垂帏,凝眸窗外,眉宇间又是一点纤细的忧柔。若在往日,羽飞会问一问何以怏怏不乐?但眼下,点莺一应的心事已明,这时的哀伤之态,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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