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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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记-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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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鹤也猜道:“敢情角儿没扮好?”
  “不是,太监说,因为这个演员忽然病了,上不了台,”小羽飞不慌不忙的说:“玄宗就说,那好办,我来串!这就上台了。上台前,拿白彩在鼻梁上两边一抹。”
  “那不是小花脸儿?”余双儿笑了,“皇帝串小花脸儿呐!”
  “就因为他是皇上呀,一亮相,谁敢不叫好儿?”小羽飞一口气说了下去,“打那以后,就有了规矩,小花脸儿不上台,谁也不敢开演,因为别的什么生、旦、末、丑、净都是老百姓,小花脸成了祖师爷,别的就成了徒子徒孙。”
  余双儿点着头,慢慢地说:“原来还有这些名堂!”
  “师弟你怎么知道?”承鹤问,“师父告诉你的?”
  “我是看书的。《晚唐遗闻录》。”
  “师父对你可真好,当亲儿子养。象咱们,”余双儿很向往的神气说:“别的班子里,象咱们一样,进门拜了师父,少说,第一年也得干杂活儿,这是规矩。头一年不教本事,要先磨一磨锐气。师弟,你真福气,头一年就学戏,师父还让你识字,瞧师父的意思,是要认真地扶植一个大角儿!”
  “人家原来就是大少爷嘛!”承鹤老气横秋地说:“当然不能和我们一样粗养。”
  余双儿见小师弟不出声了,赶紧对哥哥直摇头,又摆手,承鹤吓了一跳,连忙看着小羽飞的脸,还好,没有哭,但眼睛里果然冒出一汪亮晶晶的水汽,承鹤好生后悔,就对妹妹丢眼色,余双儿正想安慰安慰师弟,小羽飞却已开了口,“什么少爷!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说完,扭头便向林子里的石子路走去,走着走着,一溜小跑便不见了。
  白玉珀和夫人洪品霞在西屋的炕桌上摆象棋阵,小羽飞忙着擦地。身边搁着一小桶水,跪在地上,双手捏着抹布,沿地上的砖缝,细细的擦,边擦边退。洪品霞手边一壶云雾茶早已凉了,望着棋盘发愣。白玉珀手里敲着几个棋子,等着夫人落子,洪品霞左看右看,手抬起又放下,举棋不定的,不觉便叹了口气,将眉头一皱。白玉珀瞥了小羽飞一眼,道:“过来,给你师娘支个招。”
  小羽飞将抹布展平,在桶沿上铺好,又把手在水里洗了一下,可惜那洗抹布的水本就浑得很,小羽飞将手背在身后,来到洪品霞身边立直,看那棋势。
  一片沉寂中,开口说:“车七进三!”
  洪品霞一愣,面露喜色,想了一想,便走了车,白玉珀走帅五平六,洪品霞走车七平二,帅六进一,车二退二,帅六退一,一直到车四平五,算是把白玉珀的仕相管住了,白玉珀还走帅子,帅五平六,洪品霞便取车子,小羽飞又说:“别走车!将五进一!”
  白玉珀带笑地看了小羽飞一眼,不待洪品霞伸手,就替夫人的黑子走了将五进一,然后再拿自己的红子走帅六平五,洪品霞便说:“飞儿,再来一着!”
  小羽飞略微思索了片刻,说:“将五平四!”
  “好棋!”白玉珀唱了声采,“我没有应着了!不必再下!我输了!”
  洪品霞将棋盘一和,取了棋盒来装棋子,一面说:“琴棋书画!慢慢儿地教吧!好角儿可不能不会得全呐!”
  白玉珀说:“这孩子灵性好,准有出息。”说着便起身下了炕,一面跷起腿拔鞋子,一面说:“我得去瞧瞧那两个孩子,别又躲懒!”
  屋子里剩下洪品霞和小羽飞两个,洪品霞便说:“我教你练练眼神儿!听我的口令,得快!……听着啊:左!”
  小羽飞的一对乌黑的眼珠,跟黑水银似地,在有些发蓝的眼白上极轻盈地一滑,便定住了。洪品霞忽道:“左上下右!”
  那口令才出,那孩子寒星般的一对眼睛,早已丝毫无误地在眼眶里伶俐俐落地一轮。
  “上右下左!”洪品霞的口令越喊越快,将手指在小羽飞的眼前前前后后拉了几下,便说:“咱们京剧,讲的是虚实!比方有个小蛾蝇飞近了,你的眼该怎么瞧,飞远了,又该怎么瞧,要叫台下的一瞧你,就明白戏!台上是空的,但你做几个身段,要让看戏的知道,哪儿是门,哪儿是窗,哪儿是山,哪儿是水,哪儿是桥!”
  小羽飞的眼睛,就跟着洪品霞的手势飞快地转,洪品霞直点头,说:“还行!你回去,拣天黑的时候,拿盏油灯练,跟着灯光儿转一转眼珠,再往后,就在夜里,叫小双儿拿枚绣花针,在暗处比划,你就得看见那道光亮,跟着那光轮眼睛,到了那工程,眼神儿才能活。” 洪品霞说着,疼爱地拍着小羽飞的头,“你呀,长了这么俊的一个小模样儿,要不好好地练,都对不起老天爷!去吧!去练练棍子!”
  小羽飞动作麻利的将水桶收拾了,就要往外走,洪品霞一把拉住:“别介!”起身到橱柜里摸出一个洋铁盒子来,开了盖子,摸出一把板栗仁来,用手撑开了小羽飞的衣兜,往里一放,“全是熟的!吃吧!”
  “谢谢师娘!”小羽飞脆脆道了声谢,拿小手捂牢了衣兜的开口,另一只手仍稳稳提着水桶,离了里屋,到厨房里放好用具,用木头瓢在水缸里舀满水,斜靠住窗台,让那水沿着台子潺潺的流,就着重洗了一遍手,把瓢放回去。掉头跑到园子里,见承鹤和余双儿两个,汗津津地坐在地上喘气,就问:“师父呢?”
  “刚走!”余双儿眼尖,“你兜里是什么?”
  “板栗仁儿!”小羽飞往地上一坐,掏了块手绢铺在三个人中间,将衣兜翻过来一抖,余双儿和承鹤忙用四只小手圈了个圈,把板栗圈在手绢上,三个孩子便你一个我一个地吃起来。
  “三叔去杭州了,”承鹤忽然说:“再回来,肯定又少不了带几个回来!”
  “听说是找对路的!按行当儿找!”余双儿一边嚼一边扳着手指头说:“刀马旦,小生,小花脸,准没错儿!三个!”
  小羽飞从地上爬起来,从兜里掏出一片鹅毛,用手指夹着,向外扔,羽毛极轻,扔不远,小羽飞便跑过去拾起来,又往前扔。
  “你干嘛呢!”余双儿问。
  承鹤往嘴里塞了个栗子,拍拍手上的栗子末,说:“练腕子功呗!这叫空手掷羽毛,练出来了,再耍别的就有内气!比硬功夫难!”承鹤从地上慢慢地站起来:“不吃了,我得去吊嗓子。”
  余双儿吃得正香,舍不得那些黄澄澄的栗子仁,便往嘴里又放了一个,想一想,将手绢四只角一扎,收在衣兜里,拾了放在一边的对刀,也站起来向那场子里跑了。
  李三泰去了趟苏杭,不知为什么竟消磨了三四年。最先找到的,是一个四岁的苏州小姑娘,小小年纪,出落得脸蛋是脸蛋,身材是身材,然后是六岁的杭州小男孩,生得挺小,非常清秀,再又过了一年多,才找到一个八岁的孩子,预备找齐了一路回北平,却怎么也找不到中意的了。不敢再消磨,就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了北平的三辉班。
  引见了班主白玉珀,这时小姑娘已经七岁,杭州的小男孩九岁,另一个也十一岁了。白玉珀看了都很满意,就是洪品霞不是很称心,高兴之余,还有些失望,对李三泰说:“青衣就那么难找!瞧这小姑娘,又是旦角儿的料!”
  白玉珀一一问了姓氏,就按辈份都起了名字,以飞禽的称呼为规矩,从小羽飞往下排,杭州的叫尚小鹏,定小生行,苏州的小姑娘叫梁赛燕,定武旦行,另一个定小花脸,叫章学鹦。
  白玉珀带着三个孩子往小穿堂去,站在天井里一喊,余家兄妹和小羽飞都跑出来了。循例一一引见。余家兄妹今年都已十二岁,无论是资历还是年纪都为最大,加上近于少年,气度老成得多了,余双儿则是豆蔻少女的模样,举止言谈有些闺阁女子的样子,搀着梁赛燕的小手,说道:“这可好了,我有了伴了。”
  小羽飞是九岁,只比小赛燕大两岁,倒比其他两个孩子小几年。白玉珀道:“投师早就是长辈,喊师哥!”
  尚小鹏和章学鹦两个,见过了余双儿,又给承鹤见礼:“师哥,” 转向小羽飞,也喊了一声:“师哥!”
  唯有小赛燕伶俐,先对承鹤福了一福,南音极重,声音又甜,听上去委实柔软悦耳:“大师哥!”然后再对小羽飞万福:“小师哥!”
  “对了!对了!”白玉珀似乎受了提醒:“就这么办吧!以后,都得这么称呼!”
  这时余家兄妹和小羽飞站了一排,向着对面的三个孩子,就逐一地回了一揖:“师弟!师妹!”
  那尚小鹏、姜学鹦和梁赛燕三个孩子,同入师门,辈份是平的,无须分什么兄妹座次,只是按年龄大小,分了长幼,彼此仍旧互称名字。
  赛燕学的武旦行,先要练的就是下腰。师父指点了一下,就吩咐余双儿带着赛燕练,余双儿主花旦,对武戏不是很在行,只是照着师父的话,托着赛燕下了腰之后,就把一只钟上了闹铃,放在一边,自己便到一边背台词去了。
  赛燕人小腰软,又练了几个月,倒还支持得住,时间一长就不行了,左等右等,都不听闹铃响,又不敢直起身,勉强撑在地上,就喊:“大师姐!大师姐!……”
  余双儿站得远,听不见,赛燕声音又细,拿眼睛在前边找了一会,就见雪白的一个人影风一般过去了,赛燕忙喊:“小师哥!小师哥!”
  羽飞是在绕着场子打盘旋,口中衔着一柄刀,听见赛燕喊,并不停下,将两手一并,轻轻地便一个跟斗腾空翻了过去,正落在赛燕前面,伸手接住了刀,才开口问:“干嘛呀?”
  “小师哥,还有多少时辰呀?”赛燕说,“我快不行了!”
  羽飞听赛燕的声音不对,仔细一看,原来赛燕早哭了,眼泪和汗水一起,把前额的一溜刘海全打湿了,一条一络地贴在额头上,小小的两片嘴唇上下直抖,“嗽嗽”地拼命吸鼻子。羽飞连忙看了看钟,就在赛燕的身边坐下来,说:“你瞧大师姐串起戏来,神气不神气?”
  “神气。”
  “将来你要是扮上台,樊梨花、梁红玉,满场跑的龙套都衬你一个,不比秋香和红娘神气多了?”
  “那是……”赛燕含着眼泪便忍不住要笑,说:“成了角儿,穿花衣裳花裙子,用外国香水儿,就和咱们师娘一样。”
  “可是,人家名角儿是怎么出脱起来的?”
  “练出来的呗!”
  “你知道就好,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不说别的,总不能对不住师父师娘,对不住师父师娘,就对不住自己,你说对不对?你的胚子好,好好练吧,将来,我架着你唱!”
  “谢谢师哥!”赛燕赶忙说:“我都明白,要是不好好练,也对不住小师哥您!”
  赛燕一名话,把羽飞说得笑了,正要开口,闹铃便响了,赛燕便翻了个身,在地上一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小师哥!我多咱能上台呢?”
  “快了!你今儿八岁了,瞧大师姐,十二岁就上台了。”羽飞低下头看了看赛燕,“瞧你这一头的汗!来,我给你擦擦。”
  赛燕下巴颏扬着,让羽飞替自己擦汗,一面说:“小师哥,要是上了台,下面看的人起嘘,怎么办呢?”
  “嘘?再嘘也得唱!师父说过了,该怎么唱,就怎么唱,还要唱的绝好,这才能压住场面,不然,一台戏非得砸在你一个人身上不可!”
  赛燕用两手乱揉着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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