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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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记-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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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枚钻石戒指里,可有两行小字?一行是‘金陵吉祥金铺’,另一行是……”
  “我的那个钻石戒指,是演戏的时候,人家扔上来的。”羽飞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就开口了,又说:“我从小就在北平,跟着我师父学戏,您是太想小少爷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您要是想叫我来陪您,我什么时候都会来。也不必转个大弯子。”
  徐夫人道:“我不管许多了,你得把你的钻石戒指,带来给我认一认,要是不是,我就死了这条心。”她见羽飞不作声,接着说道:“我是越来越疑心,老觉得,你这通身上下的气度,左右也瞧着不象穷家小户出身的孩子,若是大户人家,谁又肯白白地把小少爷送到戏班子里去!再就是,你往这钢琴边上一坐,就象是咱们徐家一位公子,偏你又弹那支曲子,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
  羽飞也不能没完没了地盯着手看,把手放下,眼睛又无处放,在客厅里看了一圈,瞧着一只英国的磁砌壁炉,笑一笑道:“您打发徐小姐去叫我,我听说您病了,才来瞧您,您再这么说下去,我可不敢来了。”
  “我问你的师父,也能知道。我就问白老板,你这个徒弟,是怎么得来的,不全都明白了?”徐夫人说:“那一次,大约是你和茗冷在昆明湖散步,叫德国大使和他夫人瞧见了,夫妻两个跑来问我,说府上还有一位公子吗?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我说不是,是茗冷的朋友,他们又说,不象是朋友,倒象是一家里长大的姐弟,这下,总不是我疑神疑鬼了,连外头的人都说很象哩!”
  “外国人看咱们中国人,一百个人都是一家的。况且世上象的人,从古到今都是很多的,您不是看过吗?杨大郎要是不那么象皇帝,至于在金沙滩替死吗?”
  徐夫人用手理了理头发,似乎神气清爽多了,扬起眉毛一笑:“年纪大了,就是糊涂。不过,我还是要寻个机会,去和你师父打听清楚。”望着羽飞的脸只是看,舍不得移开:“我和先生说,要是咱们儿子找回来了,该怎么庆贺呢?他说我疯癫,尽发白日梦,又说,真的找回来,也不是咱们家孩子了,问他怎么不是,他说到今天找回来,已经是个大人,且是男孩子,和咱们的心必不是一处的,志气教养也未必入眼,反而难受。倒不如别找回来,只记得小时候,倒还圆满些。就譬如这孩子是你的话,好是好,真领回家来,自然重新管教!第一就不许唱戏!和那些不入流的旧人都别走动,往下再说其他!”见羽飞不语,接着又道:“茗冷是个女孩子家,又是西洋脾气,她要折腾,都由她。可儿子事关光耀门楣,万不能等闲视之。我们这样的门第更不消说。家风若是在儿子身上败坏了,那才是对不起徐家的祖宗!”
  这句话刚一说完,茗冷便推门而入,抬头一看道:“哟!妈,您的眼睛亮多了!我说嘛,心病还须心药医!”又看着羽飞道:“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羽飞便站起身,对徐夫人说了一句:“您歇着,” 就和茗冷出了客厅。只这么一刻钟功夫,茗冷已换了套衣着:一件淡青的短褂 ,周身用鹅黄的布边滚了,底下一条黑色的长裙,头发上束着淡青的缎带,完全是一个京师大学堂里的女学生。茗冷一头往楼上走,一头在说:“有人在背后写两句话说你呢!是‘身世茫茫如沧海,情怀渺渺似暮烟。’”
  说话间已到书房门口,开了门进去,茗冷道:“京中人尽知你幼年投师,身世如谜,而且,随处的好女孩子,并没有一个,被你时时牵念的。”她说到后来,语速渐渐慢了下来,也稍带一些吞吞吐吐,可知她说这段话的本意,不在“身世茫茫,”而在“情怀渺渺”上头。羽飞见她无意盘查自己的身世,总算轻松了一点,但因不问身世,却问“暮烟情怀”,也是够难搪塞的了,幸而是名门闺秀,知书识礼,不会难为别人,权且听一听,她还有什么下文。
  “很多报纸有大块文章,说你和梁小姐,是大势所趋。”茗冷也不坐,靠在桌沿道:“文章标题,就是那两句诗,说小白老板是个清秀的人物,如何在这么好的年龄时节,并没有一个倾心的女孩子?”
  茗冷换了一口气,平静地说:“可是他们当然看不出名堂来,我却不相信。现在你若当作我还是你的好朋友,就告诉我,那个女孩子,是哪个幸运的人?”
  羽飞笑了:“真是怪了。平白无故地,问这个干什么!”
  “不是平白无故。”茗冷的声音降低了一些,”我打算离开北平,回巴黎去。这是我在临走之前,必须知道的一个问题,不然我是不会甘心的。”
  “你要到巴黎去?”羽飞很意外,正想问一句“为什么”,又止住了。那原因,茗冷不是早已隐示了?再问,倒是故作不知,很不合适了,既是临走前的唯一一问,不回答未免说不过去,但若是真要回答,又如何回答呢?羽飞沉吟间,偶而一回身,忽然见到一帧中国画迎面而悬,瘦竹伶仃,竹节清癯,迎风有飘摇之态,一种方外之神采,跃跃欲出,正是初遇茗冷时,在鉴宝堂所让的那一幅郑板桥的《野竹》图。图右有题诗:
  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
  何当一入幌,为拂绿尘埃。
  茗冷道:“郑板桥的竹子最好,每画竹之时,一笔挥就。皆因平素里日日观摩,有竹神在怀。所以就出了个成语,说这件事。这个成语是什么?”
  她这么问,似乎又有什么蓄意,羽飞不解地回答:“是胸有成竹。”
  “哦,胸有成竹。”茗冷重复了一遍,微微地笑了:“那么你胸中的成竹,是谁呢?谁被你日日观摩,神韵看熟?”
  果然她绕了一圈,依旧回到问题上。羽飞想了一会,才说:“随你信不信,我说一句真话:不知道。”
  “不知道?解释一下?”
  羽飞费思索地皱了皱眉,好象在想什么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事。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你在西洋多年,大约不明白中国人的风俗。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以来,新婚的夫妻,多半是互相不认识的,也没有几个做丈夫的会不满意新娘。这种情形已约定俗成。以大多数男人来讲,女孩子是一个群体,不是一个具体的人,新娘子也是一种模式,不是什么情结。因这一点上,只要是好看的女孩子,都不愁嫁,就是这一层在里面。至于我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太糊涂,或者多半也有那种原因在里头,师父师娘做了主,我是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那……”茗冷有些害羞,还是鼓足勇气要问个明白,“我呢?为什么你就是不肯?”
  “这个……也就因为师父师娘的意思,我们做徒弟的,总该别拂了长辈的好意。”
  “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是,”茗冷双手一握,道:“我还不是很笨。就从你这些话,我就听出来有一个女孩子。但是因为种种的原因,你不能和她好。这种种的原因里,最要紧的一点,就是师父师娘已经作了主,木已成舟,你就不肯说出来了。”
  羽飞道:“我说了,你又不信,非逼我招一个,我招谁呢!”
  “你的心思,是最深的。我问你一朵花,你用一个花园来糊弄我,我要是不识数,还真被你蒙住了!”
  羽飞笑了笑:“你既然要去巴黎,总有个日子。你告诉我,我去送你。”
  “你还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女孩子,是三个字的!”
  “现在的女孩子,都是三个字,我可不懂你在说什么。”羽飞把手搭在书房的门柄上,说:“我先走了,你在家里,别送了。”
  茗冷昂着头在看那幅野竹,眼睛里特别清亮,似乎有水的光泽在烁动:“我算知道了。可惜,不能听见你说出来。……那就这样吧,也算我的一件心事,草草地了结了。”
  羽飞怔了一刻,打开门走下楼去。经过客厅的时候,不禁向门里看了一眼。两扇柚木雕花门,开了半扇,正可以望见那客厅深处的一角钢琴。去了地毯的大理石地面,打磨得象镜面一般明净光滑,倒映着天花板上星辰一般的灯光,以及钢琴的一只极尖细的琴腿,锥子一般顶着那倒影。这半扇门里,看不见人影,却能听见连贯的一支钢琴曲,“淙淙”地流淌出来,正是那首很老的好莱坞电影插曲《孩子,你是我的天使》。

  此情无计可消除

  三伏天坐月子,实在是一件苦事。门窗紧闭,不通风,不透光,加以不能洗头洗澡,真能把一个人生生地坐“熟”了。余双儿倒还比较幸运,胖闹胖吵姐弟俩出世以后,天气渐渐便收敛起来。从夏末到初秋,很快地清凉起来,甚至到了夜里,冷得都要盖被子。天气一宜人,调养也得体,月子顺顺当当地便过去了。
  余双儿第一天出了房门,就往点莺的房间里走。一路上逢见师弟师妹围上来问长问短,也只是笑着敷衍几句。进了点莺的院子,果然还是静悄悄的,推门而入,只有师娘洪品霞坐在床边,再往床上看,点莺依旧闭目长睡,仿佛这一个月的时间,不过是昨天而已。余双儿细看之后,才发现点莺又瘦下去了,本来这个小姑娘虽是秀气的灵动,却绝没有一种薄命的形相,如今却是单薄得叫人心酸了。洪品霞一见余双儿过来,停在眼角的泪水,一径都滚下去了。余双儿还从未见师娘这么失态,料想是不妙了,急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刚才,中医和西医都来过了。”洪品霞再也忍不住哭声,用手紧紧按着双唇,仍是抽泣不止,“都说,怕是不行了……就在今天……晚上……”
  余双儿听得这话,呆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久方才吃吃地道:“怎么会……怎么会呢……”
  洪品霞将点莺抱在怀里,哽咽了几下,终于哭出声来,“这孩子命苦……才在这儿,呆了不到四年功夫……花朵一般的姑娘,怎么就会是这个了结呢……”洪品霞哭到这里,跺脚道:“都是那个该死的孩子害出来的,双儿,你给我把你师弟叫来,这个终除了他,谁都不该送!”
  余双儿听见要喊师弟,倒生出一线希望来了,匆忙到了羽飞的房间,拉了他就跑,一面跑一面说:“点莺有危险了,你快去瞧瞧。”
  羽飞稀里糊涂地到了点莺的屋子,洪品霞一见便骂。羽飞听见师娘哭骂,便跪了下去。余双儿急得两手直拍,说:“什么时候了!骂他有什么用!快让他过来看一看!”
  洪品霞这才让了开来,余双儿将羽飞往床边一推,说道:“快去喊她,看看叫得醒不?”
  羽飞一看,自己委实吃了一惊。点莺的双颊,血色是褪得干干净净,双唇亦是没有一丝红影,那漆黑的长发,一丝一丝的落在苍白的鬓边,真象是淡墨淡涂的一纸人物画。将手在她鼻翼下一试,只有一丝微息,果真是性命垂危,将逝将尽的情形了。
  余双儿连声催促:“快叫!快叫!”
  “都到这时候了,叫有什么用。”羽飞一语未竟,泪已黯然而下,就在床沿坐了下去,用手轻轻地在点莺的额头一触,泪水又是向外一涌。
  余双儿在一旁看着,忽然有了主意,双手扶着洪品霞的手道:“师娘,您先回去,我在这儿,有个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办。”
  洪品霞被徒弟带推带架地掇到门外,余双儿道:“师娘,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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