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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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记- 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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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是你欺负我。”点莺捏着粉拳在他身上乱捶,“迟早为你这个人哭死!”
  羽飞悄语:“随你打就是,真的别生气了。你哭,我心里难受,可是做男人的又不能像你们女孩子,动不动就掉眼泪,都闷在心里,闷久了,把我闷死了,姐姐就没有仇家,日子便太平了。你若是如此打算,只管天天哭好了。”
  点莺噙泪嗔道:“嘴里抹了蜜一般,姐姐的乱叫,既是你姐姐,我说话你须记下,认真做好,不许阳奉阴违。”
  羽飞点头:“都依你。”
  点莺这才收了泪,见他胸前的衣服都被自己揉皱了,伸手来整理,垂着头道:“晚上想吃什么?昨天收拾的金华火腿,小火炖了一夜,回头搁上新藕,鲜得很呢。但你不爱吃肉,我再炒几个清爽的蔬菜,再凉拌个黄瓜,可好?”
  羽飞笑:“也不用吃什么,已经看饱了。不知道‘秀色可餐’的说法吗?何况是梨花带雨。”
  点莺咬着嘴唇掐羽飞的手,恨道:“这就是个坏人!没一句正经!”
  掐过了,却又“噗哧”一笑,瞄了羽飞一眼,转至菱花镜前,淡淡扑了点脂粉,出了门去厨房。
  余双儿正蹲在灶下剥毛豆,见点莺眼睛微肿,便笑:“小两口又闹了?不用说,你是个老实孩子,就是我那师弟的错。你别委屈,回头我替你揍他!”
  点莺卷起袖子,将围裙系上,揭开水缸的盖子舀水,说道:“没有闹,师姐又多心了。”
  余双儿道:“总是这么回护那小子,到时候宠坏了,后悔就晚了。”说着便笑,又道:“赛燕师妹这次回来,你俩倒显得生分了。其实,各自都是尘埃落定的人,还别扭什么,她嫁得不遂心,那也是命,慢慢就惯了。你该多关心她才是呢。”
  点莺道:“我是很想和她多聊聊,只是她不爱和我说话。你知道,我也不是圆通的人,逢到冷场,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贼一般,真真没脸在她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余双儿听她这么说,也没话接,过了一会才说:“你不大出门,如今外间局势越来越乱,师弟每天的烦心事都多得很,他可曾和你提起过吗?”
  点莺摇头:“他从不和我说那些事。”
  “那是师弟体恤你呢。”余双儿道:“打仗虽和咱们没什么关联,但是亡了国可就有关联了。当初北平的郭经理说,随大人物们怎么闹腾,谁当了皇帝都得听戏,可万一日本人当了皇帝,咱们也伺候吗?要说异族治理咱们汉人,五千年不过出了个元和清,这再闹下去,不会真来个大东亚共荣圈吧?”
  点莺拿着筷子在拌黄瓜,茫然道:“日本人不是已经在东北坐了江山吗?宣统也还是皇帝呢。要是日本人占了全中国,大概也是气数。无非改朝换代罢了。咱们做个顺民就是,不会有祸事临头的。”
  余双儿道:“日本人可不是成吉思汗和努尔哈赤,比这两位祖宗狠得多。说到这里扯远了,且不说。你可知道,当初在北平的时候,有个日本的陆军大将,叫植田谦吉的?”
  “听说过。”点莺答:“这人怎么了?”
  余双儿“嗐”了一声:“有次郭经理和我闲聊,说这个日本人位高权重,如何了得。末了又说,这人好男风,在东北人尽皆知。经常逛相公堂子。你不知道他瞧上师弟了吗?我可是真的害怕,约摸师弟也明白吧,才避出北平。谁知道南京也一样,政府里的一个要人,我就不点名了,日日的在群芳戏园纠缠师弟,前天我看到,这人搂着师弟要亲嘴,师弟急了,给了那人一拳,把那人牙打碎几颗,我一直揪着心,怕人家来找麻烦。上午我哥告诉我说,那人昨儿戴着牙套又去找师弟,还是我哥给搪塞过去了。又请来郭总参谋长设宴斡旋,这才算平息事态。师妹,这事已经了结,师姐才和你说,为的是让你劝劝师弟,把脾气改一改,忍着些,吃点小亏,其实能避大祸。”
  点莺良久方道:“若是日本人抢去做娈童,也忍着吗?”
  余双儿缓缓叹息了一声:“我也说不清楚。师妹,你是有身孕的人了,是师弟的性命重要,还是什么君子之道重要?平定天下,轮不着咱梨园子弟,咱们也就是江湖上混碗饭糊口,何必太死心眼,汉哀帝和董贤的事你是知道的,董贤一样娶妻生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劝劝师弟,这样下去,我真的怕他要吃大亏!”
  点莺心中难过,答道:“这些事情,在北平也是有不少。我早有耳闻。也劝过他。可是,你别看他样子温和谦恭,其实犟得很,稍微提到这里,他就不硬不软堵回来,说心里有数。再要劝,就嫌我啰嗦。他心里这个数,我都知道,所以日日担惊受怕。又有什么办法呢,为着他这个脾气,我真是心疼得不行。有时候巴望他最好就是个庄稼汉子,我跟着他种地,落个安心。”
  姐妹俩说了半天,没个结果。余双儿去唤白玉珀夫妇,点莺则将院子里的石桌凳擦了一遍,以托盘端着菜肴,按荤素和凉菜、炖汤布置好。
  一家人坐定后,点莺先给师父盛了碗汤开胃,羽飞也给洪品霞盛了一碗,接着又给点莺盛,恭恭敬敬端到面前:“娘子请!”
  点莺心里虽尽是不安的乱绪,却忍不住欢喜,也盛了一碗端给他:“相公请!”
  洪品霞早笑出声来:“你们这两个孩子慢慢唱戏去,咱们先吃。随你俩闹。”
  羽飞心里有鬼,餐毕跟着点莺到厨房,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想帮忙。点莺道:“这个汤罐子油的很,不好洗,我来弄。你洗碗吧。”
  羽飞道:“既然不好洗,还是我来洗吧。去油我知道,用碱水。”说着就在台子上找碱粉,逐一的开了盖子瞧,见有瓶白白的粉末,就问:“是这个不是?”
  点莺道:“那是淀粉。做菜用的。”把碱粉递过去,羽飞倒了些在水里,拿手去搅,才伸出去,就被点莺打了一下:“傻子,这么就下手了,回头把皮都烧得皱起来!”
  取了双长筷子,顶端以纱布裹好,交给羽飞:“拿这个洗,省事,又洗的干净。”
  羽飞依言,一边洗一边称赞道:“真聪明,这都能想到。佩服佩服!”
  点莺见没人在,拧了他一把:“今日吃错了药,或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发起失心疯来。只是讨好我。说,到底要怎样?是不是在哪里赊了人家银子,要来我这里报账?”
  羽飞道:“自成亲以后,我身上何曾留过钱,但有一文,也被你搜去了,不要说欠人家银子,便是走路口渴想喝水,都没钱买。”
  点莺瞪了他一眼:“在这里只是装可怜。你果然一点私房钱不曾藏过的话,上个月你却如何买了只上好的漆沙砚,在那里自鸣得意!”
  “那是人家送的。”
  点莺笑道:“确实人家送的。是谁和我说要价十两太贵,还了一半,着实捡到便宜了。”
  羽飞不吱声,闷头在那里洗罐子。点莺又道:“你别在我这里瞎掰。你说的话,我句句记在心里,半个字也漏不了。日后慢慢对证。你若想蒙我,事先把一世的谎都编圆了,再来我这里耍心眼!”
  羽飞发了半天呆,望着点莺的背影,心中发虚。见点莺似要转身,不由惊慌,赶紧低下头,握着那长筷子在罐子里乱搅一气。

  山河破碎风飘絮

  入阴历十月底以来,街头的报童们每天叫嚷的内容,都是无锡沦陷,日军分路直取南京,东路沿沪宁路进袭镇江后即向南京进犯,中路沿宜兴、溧阳、句容,直指南京等等内容。
  南京危在旦夕。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潮拖儿带女向外逃离。戏班也停演了。张老爷子出门打探消息,说是码头上每天还有几艘渡船,事不宜迟,应尽快打算。因班子里人多,羽飞便安排那些老迈的师叔伯们先走。约十来天工夫,几百口人散去大半,张老爷子不肯先两代班主离去,坚持留下。
  枪炮声昼夜连续,城内到处是脸色焦黑、疲惫不堪的中国守军。
  羽飞和师父说了几回尽快离开南京城,白玉珀充耳不闻。到了十二月十三日凌晨,就听见街上飞奔的人群在嚷:“中华门失守了!中华门失守了!”
  一发炮弹落在阁楼的飞檐上,将楼削了黑黝黝一个斜角。羽飞着急:“师父师娘快走,就要破城了!”
  白玉珀怒道:“犯我家国,为何反是我逃!我老矣,决意不走,与这方寸之地共存亡!”
  羽飞双膝跪地,哀求道:“师父请速离开!如今兵临城下,何必逞一时之勇,枉送了自家性命!”
  “放屁!”白玉珀抬脚就踹,“煌煌华夏,竟被撮尔小国欺至此境,四万万国人状若丧家之犬,留得性命何用!叫他笑我中华无人,拱手为奴,苟且偷生!你要逃便逃,我和你师娘,要在这里叫日本人瞧瞧,就算是梨园子弟,也知不畏强寇,与国共存亡!”
  痛骂之后,立在院内,转向众人道:“三辉是祖上的遗珍,不可葬送。孩子们还是收拾细软,四散去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见了!”
  炮声渐息,远远的枪声像油锅里的爆豆,辟里巴拉可闻。几十口人乱做一团,余双儿匆匆收拾了一个包袱,施惠生将一双儿女放在竹筐里,用扁担一挑,两口子慌慌张张就望后门跑,余双儿边跑边回头,哭着道:“师父师娘保重!”
  不多会功夫,逃去大半。羽飞见承鹤仍旧站着不动,便说:“大师哥,你也快走。”
  承鹤道:“师父师娘没走,做徒弟的便没有独自逃生的道理,师弟你为何也不走?”
  羽飞默然。看看四周,张老爷子竟然也留下了,此外还有章学鹦,科班里五六个半大的孩子也都挤坐在墙角,眼巴巴望着自己。
  白玉珀四下里一看,问:“点莺呢?”
  羽飞说:“一早就出去了,和我说去城外烧香。”
  洪品霞忧急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怀着七个月的身孕,要是有什么闪失,如何是好!”把羽飞叫到身边,“快去找你媳妇,你陪着我们也没用!”
  羽飞左右为难,眼中含泪,说:“师父师娘尚在险境,叫我怎么走得了。”转头对学鹦说,“请师弟帮忙,去城外寻找,观音庙在城西,三里地便到,师弟快去,若是寻着,切勿回返,带你嫂子找个地方先避一避,等太平些,我来找你们!”
  学鹦见这局面,由不得拉扯,便说:“师父师娘,大师哥,小师哥保重,后会有期!”也收拾了一个包袱,掉头飞奔而去。
  约过了半个时辰,枪声转稀,四周也安静下来。空荡荡的院落里零星遗落着一些用来包裹东西的碎纸屑。承鹤随手拾起一片,残破的旧报纸上是全身戎装的委员长,戴白手套的右拳紧紧攥起,旁边是庐山讲话的摘要:“我们知道全国应战以后之局势,就只有牺牲到底,无丝毫侥幸求免之理。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数十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涌入院内,当中一个少佐。吩咐了几句,日本兵们在院子里搜了一会,跑到少佐身边说了些话。
  这少佐突然看着白玉珀微笑,用中国话说:“我叫井藤卫六郎。你们是个戏班?很好。你们演的是京剧吗?”
  白玉珀道:“乃是自道光年间,宫中传承的京剧三辉班,在此盘桓。我是掌班。”
  井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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