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燕自那夜里起,一听别人提这事,就心惊肉跳,心中委实又委屈又自责,往往要掉眼泪,如今越发听不得“小师哥”三个字,偏偏师父忽然又提起,脑子里“轰”地一声,眼泪早在腮边挂住,粉红的小脸,顿时变得煞白,孩子的心里,万事都最当真,经不起风浪,若是原本就很懊悔,大人再要数落几句,总会伤心得整日里没有精神,赛燕就是这样,从那天夜里起,再也没笑过,也不和师哥师姐玩了,就象犯了罪一般,整日里不说话。
赛燕这副神态,做师父师娘的,看得最清楚。为着把这局势扳顺,白玉珀和洪品霞,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一个办法。只是两人从未明白地商量过,今天凑着一个偶然的机会,白玉珀便索性说出来了。洪品霞先听丈夫那么问赛燕,也不清楚他的意思,就在一边静观。
于是赛燕呜咽的声音,就象是那天夜里一样难过地说:“师父……我不是存心的……”
“可是戏砸了,对不对?”白玉珀不依不饶地说,“有谁还‘存心’要唱砸戏?那不都是失了手闹的!你把你小师哥的肩膀,捅了多深一个窟窿,你是没见着,我和你师娘可都瞧见了,那一枪要是搠在脸上,不破了相吗?就算那伤养好了,肩上跑不了要留块疤!”
赛燕“呜呜”的哭声,随着白玉珀的话,越来越响,拿两手直擦眼睛,那泪水依然顺着指缝向外窜,白玉珀见赛燕哭得浑身直颤,就说:“你后悔也没用了,你小师哥的那只胳膊,算完了!他后半辈子怎么着落,你瞧着办吧!”
赛燕哭着便跪了下来,哽哽咽咽地道:“……师……师父……我……我嫁给他……我服侍他……一辈子……”
洪品霞至此,才明白丈夫的意思,一阵高兴,开口道:“你蒙谁呢?”
师娘这一激,赛燕直喊起来:“我嫁!我嫁!我嫁!我嫁给小师哥,我给他做老婆……”
洪品霞见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脸哭成花猫形状,却说这等话,委实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再板不住脸:“没羞没躁的!多大点儿的人,你要嫁谁呢?”
赛燕忽见师娘笑了,转而又见师父也是极慈祥的神色,方才醒悟过来,小脸登时便和身上的小红袄一样,红得都透了,这一来连哭也忘了,也忘了擦擦眼泪,就这么含着泪便害起羞来的样子,叫洪品霞十分怜爱,俯下身将赛燕拉入怀中,抚慰的口气道:“你小师哥哪里真就残了!你呀,就安心练功,等你十八岁了,你师父师娘作主!你得记住别去告诉你小师哥,你要告诉了,我就去和他说,是赛燕自己提的这门亲事……”
“师娘!”赛燕唯恐她当着师父的面,再说什么叫自己难堪的话,很忸怩地低下了头,拿手指乱绞着衣掌的滚边,“我不说……”
白玉珀神气爽然地,将桌子轻轻一击,似是卸去了一肩重担,深深地吁了口气,那洪品霞,亦是欣慰已极,两手搂着赛燕,一下一下地理那孩子的头发,实在找不出一句要说的话了。
羽飞在养伤的几个月里,也不能算作清闲。因为白玉珀的脾气,是要徒弟把后园书阁里的书,最好都看一遍,加上羽飞自己生性就爱读书,所以案头日日是一部线装的书,竟至手不释卷,有时也陪师父下棋,以棋势论古,直至天南海北,无不论及。有一日由案头的一个苏式盆景,就说起盆景的来历。
“盆景源于汉晋,成于唐宋,盛于明清,”白玉珀说:“盆景其景物之美,虽由人为,却宛若天然,使湖光山色毕陈于几席之间,游目聘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以示其‘小中见大’之殊美。盆景有三种。”白玉珀说到这里,忽而停住,回忆了一会,有些疑惑:“是不是三种啊?”
“师父,是四种。”羽飞回答:“飘逸豪放推‘岭南派’;虬曲多姿推‘川派’;苏派以清秀古雅取胜,扬派则平稳严整。”
“太乐令郑义泰案孙兴公赋造天台山伎,作莓苔石桥,道士扪翠屏之状寻又省焉。”白玉珀缓慢地背诵了一句,然后说:“这是啊,不是有人画盆景吗?”
“阎立本是画了,有个人托着盆景。”羽飞想一想,又说,“还有王维呢,除工诗画外,不是‘以黄瓷斗贮兰惠养以绮石,累年弥盛’吗?赵佶有盆景图,题诗云‘水润清辉更不同’。”
白玉珀对于徒弟的回答,很是满意,看着案上那小小的苏式盆景,极尽迂回跌宕之妙,小隙流水,苔色苍茸,便说:“山石盆景总是差一点韵,还是树木盆景好。要是树木盆景的话,什么造型最好呢?”
“以‘露根’和‘七枝到顶’为最佳。”
“盆景植物‘四大家’呢?”
“那是‘四雅’之一,还有七贤,十八学士和花草。”
白玉珀其人,对徒弟的考问,极为琐碎,也极为自然,往往说着说着,便提个挺别扭的问题出来,而且层层深入,就在一考一答的师生之状逐渐分明之时,总是戈然而止,就和教戏一样,要想不挨师父训斥,只有一种办法:便是乖乖地练。而师父的威严,就在这平素的问答叙谈之中,一点一点地连贯起来,以至见师父如见先祖,莫不敬畏。白玉珀平淡地又说:“再看一看和,不要知其物不知其味。”
羽飞答应着,见师父有喝茶的意思,而杯中茶水已残,便转身取了茶壶,用左手拎着,右手略扶一扶,将师父的茶盏对了八成满。这也是白玉珀的教训:茶对得过满,入目不秀;过浅,觉得空落,八成最宜,既悦目又适度。白玉珀且不喝茶,看着羽飞的右肩,那肩上依然是用夹板夹牢了固定着,为防手臂乱动,长畸了骨头,连右臂也在胸前弯过来固定住了,羽飞一张稚气的小脸,显然瘦得多了,可知伤势不轻。以白玉珀的脾气,是绝不想去问他的伤口如何如何,那当徒弟的,比师父更能忍,竟是半个字也不提,白玉珀几次倒想询问,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又因素来以为,男孩与女孩调教的方法不同,那近于是父亲的担忧,终于还是埋下去了。
一岁一长的说法,是颇有道理的。赛燕转眼便十三岁了,台上的见识,有了半年的沉积,渐渐已熟门熟路,加以扮相俏得可爱,很快便窜红,师娘洪品霞知道女孩儿家的心思,最爱好看,台上花团锦簇地,总不能穿回家来,有时卸了妆之后,赛燕对着镜子照时,洪品霞总能看到闷闷的神气,每每不声不响地脱下行头,再换上自己的粗布褂子,人也象换了一个似的,低了头就走。洪品霞看得清楚,也觉得可怜,便让余双儿陪着赛燕上街去转一转,有合意的料子,就买回来。
那余双儿今年十九岁,完全是个极水灵的女孩儿,一般总穿着件月白的喇叭袖对襟小褂,下面是一条湖蓝的滚边宽口裤,料子虽不是极好的绸子,但穿在十九岁的女孩儿身上,完全就不同了,细幽幽的风一吹起来,那宽宽的衣服便向身上靠,隐隐约约地一个极玲珑的身段,高兴起来一跑,又多了条极粗的长辫子在腰际左右乱跳。
今天听了师娘的吩咐,高兴得不行,牵了小师妹的手就往街上去。这时已近旧历的年底,最有气氛的,要数那街巷两边一个连一个的对子摊,远远地一望,火红的一片,长短不齐,也有洒金的,偶而也有淡紫的,用的都是黑墨,因为天气冷,怕砚台里的墨水结冰,下面都生着个极小的火炉,而那些春联,用劈开的梳齿,一条一条地夹在绳子上,旁边挂着书春的价目。余双儿不大识字,只是看热闹,赛燕也不很停留,两个小姑娘在人缝里来回乱挤。那街上有卖兔儿爷的,有卖糖葫芦串儿的,那糖葫芦有三十来个,高高地插在稻草把上,太阳下面就跟一颗一颗的红玛瑙似的,结着鲜红的冰糖,余双儿瞧着可爱,买了一个,和赛燕两个,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在街上逛,赛燕手冷,两只手都插在师姐的棉袄里捂着,这样两个人,几乎是粘在一起,就进了路边的绸缎行,一进门,五颜六色的料子就跟戏里的行头一样,叫人眼都花了,余双儿看了半天,忽然问:“赛燕,你是要添冬衣呢,还是春衣呢?”
“师娘没说吗?”
“师娘让你自个儿挑嘛!”
“那……”赛燕为难起来。她实在冬衣和春衣都短少,再一想,冬衣置得最好,顶多是个缎子小棉袄,穿在身上,又不能抢眼,还不如好好地挑个料子,置一套漂亮的春衣,明年也大了,一穿上,比那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见得就会逊色到哪去。这么一想,赛燕便说:“买绸子吧。”
绸子的花色可多了。赛燕看得没了主意,偏偏余双儿不时地又问她中意哪种颜色,余双儿见赛燕老不开口,就说:“好糊涂的小师妹!你平素欢喜什么色儿,你总有个谱儿!”
那赛燕明如秋水的一对眼睛,在稀疏的一排刘海儿下面,不停地扑朔,只是瞅着绸子不语,那绸子的彩色,全都跃在两只瞳仁里,把眼眶里弄得彩光如珠。余双儿正在不解的当儿,就见赛燕把头抬起来,没头没脑地便问了一句:“小师哥喜欢什么色儿?”
余双儿先是一怔,接着便笑道:“那,我可不知道。”
赛燕这才发觉说错了话,本来手里掂着块榴红的料子,这时便将两手一缩,头也不回地便向店外去,口里含含糊糊地道:“不买了,不买了……回去吧!”
余双儿也不拦,跟着亦走出店来,说道:“跟你说句心里话,那过于红艳的料子,别买了,还是素雅些的好,师娘告诉我说,那喜裙早就制好,还有喜鞋,你要是再一买,不重了吗?”
赛燕见师姐说得认真,绝无半点取笑的意思,便也不能这么不理会,极小的声音道:“我是……周到考虑……”赛燕的眼睛,飞快地在眼角瞟了余双儿一眼,稍稍停顿了一下,才比较清楚地说:“我今儿十三,过了年,都十四了,离十八岁,还有几年呐?我寻思,师娘为我添置,总不能随便就买一件回来,总要耐穿点的,往后,还穿给他看呐,要是买了个他不爱看的颜色回来,我也不会穿起来,我不穿,不就白白辜负了师娘的意思?也把那么多银子白给糟践了呀!”
余双儿听在耳里,半天作声不得,想到才十三岁的小姑娘,竟有这么深的用心,可知平素里,还不知压了多少心思和委屈,余双儿不由便将手围着师妹的腰,慢慢地向前走,一直走到胡同拐弯,才说出一句话来:“羽飞有这福气,还不知有没有这个福份呢?”说着,竟有一种没缘故的伤感,就跟夹在两道高墙中的天空一般,阴冷而沉郁。手里拢着小赛燕的身子,几番努力,才把那极长极重的一声叹息,咽了回去。
到次年的下半年,白玉珀已渐渐的不怎么轻易登台了。一来五十七岁的年纪,终场毕竟吃力;二来徒弟渐大,实在也无须次次上场照应。回到下处休息的时候,洪品霞总是把一堆一堆的柬子,全送给白玉珀看。白玉珀每次翻检,总觉得没有一个可以回掉,姑且应承某一个,必然又要惹别的一大群不高兴,索性一概不理。但是如此闭门谢客,总非正理;那戏班究竟不是书香门第,可以清净度日,总要热闹得烦人才好,任是哪位班主,都宁可天天烦于应酬,也不愿意门庭冷落。白玉珀想了好久,尚不能决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