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之潮》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盛世之潮- 第7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杨延霸一直在屋后好奇又怯怯地注视着他,直到父亲返回进屋。

    杨凤生如风般直走到老头面前,“啪”地靠脚立正,昂首道:“军长!”声音嘶哑却异常响亮。

    老头仿佛刚回过神来,受惊般立马从椅子中起身立正,张嘴欲答。看清面前的人后,良久才涩声道:“凤生,我早不是什么军长啦。现在我只是你手下需要接受思想教育和劳动改造的老兵一个。”

    杨延霸第一次听到了老头的开口说话,口音略有不同,却不妨碍他的理解。军长?杨延霸一直玩的游戏便是“我军”打“敌军”,也知道司令最大,军长第二。在他幼稚而模糊的概念中,军长便是坐镇百万军中打得敌人抱头鼠窜魂飞胆丧的大人物,可望而不可及。眼前父亲毕恭毕敬对待的老头是军长?一直在门外静静看着的杨延霸真的被吓到了。

    杨凤生却已是热泪盈眶,颤声道:“军长!在凤生这里您永远是我的首长。我不信他们说的那些,也不管他们说的什么!”

    “唉!”老头沉沉叹气,不能言语,眼泪也抑制不住地从无神的双眼流了下来。

    ……

    情绪沉淀下去后,杨凤生便去整理家里最好的房间铺上最好的铺盖,准备让风尘仆仆赶了数十里山路的首长休息。杨延霸也不愿离开只想偷偷摸摸凝视下心目中的大人物,又不敢单独面对这个颇让他敬畏的老头,于是跟着父亲忙前忙后。待一切打理完毕,杨凤生便去请老头休息,老头却要杨凤生一起坐下聊聊。于是杨延霸也乐得跟着搬个小板凳坐到父亲身边。

    ……

    老头粗野甚至有些狂暴,忠诚而又固执。这次聊天一直是他在说,慢慢的情绪从平静到激动,后来便是怒火焚天,仿佛是把积累了十来年的怒意与怨气一下子倾泻出来;父子两个忠实的听众满面愕然,杨延霸几乎被那浓重的杀气吓得瑟瑟发抖。

    “……十年前便是那样。他们说政委是反*党反领导的极端个人主义,说政委阴险卑鄙,说政委里通外国是叛徒。**他们祖宗十八代!他们有什么凭据?就是因为讨不好领导?因为政委本性的谦良恭让?就是因为对工作负责直言抗上?他们哪有什么凭据!”

    “……那就是一群自私自利,要权夺权的军阀!混蛋!拿着鸡毛当令箭,挟私报复!完完全全的污蔑!……他们就是要搞倒搞臭政委,连大字报都贴到团部去!……一通又一通的来做我们这些老部下的工作,要我们出面揭发政委。我们有什么好揭发的?我们有什么脸面去揭发!不去就要夺我们的权撤我们的职……那好,我上台去。发完言了我就说了,我认的字不多,上台来是先背好稿子,这是部里给的命令!……就这样他们把我撸了下来,我不后悔!……”

    “……结果呢?他们才是反*党反领导的,他们才是队伍里面的蛀虫!他娘的!那才过了一年呀,你不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有多高兴……”

    “……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呆了八年。我这样的大老粗能做什么研究,做什么科研?就那么混混噩噩数着人过日子……八年啊!抗战都胜利了。”

    ……

    “现在更好!现在是封建皇帝,是老佛爷在做主了!……他们要把我们这批老兵全部杀掉埋掉,他们就好搞一言堂!……顺着他们就能活,不顺他们就杀!杀!杀!……操他娘!我老熊就那么个兵痞,我管你什么接班人老佛爷,就不捋着你们的毛来!……看看他们给我安的罪名,军阀主义作风,搞个人崇拜,反领导,向党要权……这两年在农场几乎是天天批斗,那群小王八蛋就忘了这江山是谁打下来的?我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谁给我搞个人崇拜?我在那个破学院待了八年,人不管鬼不收,我向谁去要权?我反谁的领导去?……还没说我叛国,不然**他祖宗十八代!……政委还被护在北京养伤,要不我几个端着枪把那些个王八犊子一枪一个给毙了!”

    ……

    钟老爷子发泄完毕后筋疲力尽,虚弱无比,被杨凤生扶到房间后沉沉睡去。杨延霸被父亲叮嘱严格保密。七岁的少年听的懵懵懂懂,害怕过去后便感觉热血沸腾,荡气回肠,也不吝把老头当做心目中英雄。

    时间慢慢过去。杨延霸知道了老头的名字叫钟少雄;知道了父亲曾在首长身边当过通讯员,身手不错;知道了父亲在某次战斗中负伤导致双腿近乎残废而回了家;知道了钟老爷子其实并不可怕;也知道了钟老爷子和口中的“政委”是老乡而且家离得宝田寨不是很远……

    钟老爷子的说话也再也没有那次那么激烈,渐渐恢复了粗野和说一不二不容违抗的专横。杨延霸听着他与父亲偶尔平静的回忆以前的岁月,感慨得来不易的胜利;也会想起以前的战友,平静诉说他们的现状。慢慢的钟老爷子在父亲的安排下开始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因为父亲需要向上汇报钟少雄的劳改成果。不过没人知道钟老爷子的实际身份,杨延霸也守口如瓶。

    一段时间之后,外面有人送来了钟家的夫人和孩子。杨凤生便按老爷子的要求在寨口附近给起了个没有中堂的房子,费工不少。由于耽误了不少人挣工分,所以怨言也不小。钟家夫人很年轻,但是常年多病;而钟家的孩子只有十几岁,身体也不是那么健康,颇为内向。他的名字叫钟山河。

    又一个八年很快过去。小的长大,老的更老。其间有让人高兴的事——接班人叛国出逃摔死,钟老爷子和杨凤生兴高采烈地偷偷喝了几盅;钟山河在杨凤生的撮合下郎有情妾有意的与杨夏荷订婚。也有悲伤的事情发生——由于身体原因,钟家夫人和杨延霸母亲相继去世,让很多人感怀了一段时间;钟老爷子依然需要早请示晚汇报并定期接受组织的审查,而且这个时间看似遥遥无期。



………【第八章 回溯三十年(中)】………

    杨延霸也长成半大小子了。对他来说,钟老爷子从泥腿子小兵到成为生杀予夺的军旅大员的戎马传奇太过遥远而只剩敬畏;父亲杨凤生曾有的辉煌过往才让他神往不已。在听到过钟老爷子对父亲那一身本领的感慨赞叹之后杨延霸就开始死缠烂打,终于熬得杨凤生同意在不为人知下进行同样不为人知的传承。

    于是八年时间里杨延霸吃尽苦头,终于明白了练就那一身本领远没有料想中的那么简单,成就也没有料想中的那么威风。苦到极致了也曾有过放弃的念头,却被钟老爷子霸道专横的训斥和杨凤生冷酷无情的镇压而生生制止。而随着年龄慢慢长大,更需要承担为社会主义建设的义务;早出晚归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拼了性命般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本领传承和大量劳动的结果是杨延霸在他还属于半大的年龄上便拥有了冠绝十里八乡的力气与耐力,动作也比别人更快,所以干活也能挣到更多的工分,得到更多的钦佩与羡慕。于是杨延霸偶尔会很得意,但也仅限于此。

    对满腔热忱的新中国工农阶级来说,1976年代表着痛苦与哀伤。在敬爱的总理与元帅去世时,人们已是悲痛万分;然后南边北边相继爆发的天灾使得人心惶惶;到九月时候伟大领袖与导师的辞世,让广大劳动人民与工人兄弟突然失去主心骨与精神支柱。很长的时间里痛苦与悲伤响彻神州大地,空气里弥漫着绝望;整个新中国的情绪都很低沉,仿如世界末日来临,到处充满惶恐与悲伤。

    宝田寨也一样。

    然而相对于绝大多数人的无力与无助,钟家显得很平静。在人们为了失去领袖痛哭流涕的时候,钟老爷子依然是领着孩子不声不响接受着劳动改造与思想批斗,仿佛完全置身于弥漫的悲伤气氛之外,冷眼旁观着这种种世态。这种态度让忠于党忠于领袖的宝田寨村民义愤填膺。本来宝田寨的人们就对外来户看不顺眼,刻薄而疏远,何况他们眼中的钟老爷子作为一名普通的革命军人,却没有军人吃苦耐劳艰苦奋斗的美德;在某些方面霸道专横的性格早让人们不满。连钟山河那种似乎有些文化却手无缚鸡之力的病态也被人生生打上领袖语录中的“孔老二”烙印。到此时被族长杨凤生长期压制着的种种情绪便到了极致,然后等待机会喷薄而发。

    在宝田寨的人们看来,钟少雄被下放接受劳动改造和思想再教育肯定是因为对不起党和国家,对不起伟大领袖。虽然不知道钟家老头的具体情况,但那不是宝田寨需要关心的事情。一直以来对钟家老头的批斗会因为杨凤生的威望和凭借着那枚闪亮军功章的压制,人们大都噤若寒蝉,甚至违心地给对方说上几句好话,将满腹怨念埋藏胸中。这种批斗会也在几年的时间里慢慢变成了走过场的形式。但是当人们突然发现国庆当天召开的批斗会上多了一批荷枪实弹的士兵,主持者也换成了几个面生的看起来气势更足,听起来官帽更大的严肃中年之后,积累的怨气和不满终于爆发。人们开始组织起各种各样的言语和理由不遗余力的攻击钟家老头。

    “钟少雄霸道蛮横,有军阀作风,搞个人主义。”

    “钟少雄好吃懒做,是走资派。”

    “钟少雄不尊重我们伟大的领袖,有反*党的嫌疑。”

    “钟少雄道德败坏……”

    诸如此类。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让台上的杨凤生手忙脚乱,心乱如麻;肃立的钟老爷子则依然面沉如水,只是眼神里透出不可抑制的悲哀。而台上的几位主持仍然庄重严肃,但脸上已有了不时闪过的喜笑颜开,不断催促台下陷于狂热的人们继续牵连拉扯。

    渐渐攻击的言语里开始听到杨凤生的名字。

    “杨凤生有家长作风,搞一言堂。”

    “杨凤生有包庇行为,阻止群众对钟少雄的思想改造。”

    这声音虽然零散微小,但在这个关键时刻足以致命。

    于是批斗会结束后面色严肃的领导表扬了宝田寨人民的忠心、热心、责任心,然后领着荷枪实弹的士兵押走了钟少雄和杨凤生。

    这一天对钟山河和杨延霸来说仿佛天塌了一般。批斗会的主持曾特意找过两人,并安慰他们只是要让犯错的人认识自身的错误和接受思想再教育,但对从小就跟随父亲奔波各地见多识广而深谙其中的钟山河和在钟老爷子身边耳濡目染过的杨延霸来说,深知这完全是欲盖弥彰的说辞而已。两个半大的孩子心急如焚却彷徨无助。

    ……

    半个月后的夜晚两人终于再在宝田寨见到各自的父亲。杨凤生像大病一场,身形削瘦虚弱无比;钟老爷子却看起来更是垂垂老矣,步履蹒跚了。与他们一起回到宝田寨的还有三个人——两个士兵,一个不苟言笑面色阴森的中年,而且住到了钟家。

    杨凤生回家时阴沉愤怒的目光生生打消杨延霸的欢愉庆幸和满腹疑问,杨延霸小心翼翼与父亲沉默地度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依然需要出工,杨凤生撑着虚弱的躯体,让杨延霸搀扶着站到了人们收割谷子的梯田山顶上,就那么一直冷冷俯视着下面不敢抬头的人们。杨延霸依然需要干活,把父亲送到地头,便下田去,路上却看见了钟家父子。钟老爷子在半山腰的一块梯田里弯着腰一刀一刀割着倒伏的稻谷。杨延霸看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