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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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1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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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钩沉钓遗的力量,连他自己往往也要莫名惊诧。除了母亲,父亲的许多事情,见过的,听过的,常常也就在这个时候连成一片,叫他感叹唏嘘,不能自已了。
  父亲是个非常勤奋好学的人,也是二十二岁中的进士。他的治学,不汲汲于句读点校、烦琐意思,关注的是兴废存亡的大政方略与天地经纬的至道要理;他也没有门户之见,始终以开放的态度对待经史百家,无书不读。他要真是狭隘保守,母亲那么简单的几句话,是根本没法儿说服他让自己博览五行术数一类书的。连母亲的广泛阅读,都有相当一部分是受他的影响。自己能有今天的开阔胸怀与兼收并蓄的普泛眼光,从根本上说,更主要的是得力于父亲,连自己的思维所向,取舍好恶,有很多都与父亲相差无几!
  西汉的桑弘羊、唐朝的刘晏,那是几乎人见人骂的,可父亲却说:“桑弘羊、刘晏,世不常有,可惜!”
  自己当时听了,几乎惊得嘴都合不拢了,问他:“啊呀,他们不是从来都被人骂成聚敛之臣的吗?您怎么还夸他们?”
  父亲说:“那是酸儒的偏见。大宋要是也能出那么一个人,也就不至于落到这么穷兮兮的地步了!”
  当时自己还不大懂。直到现在,才知道他是对的。
  父亲还有一股摧折豪门的胆识气魄。不论到哪儿做官,他的锋芒所向,始终是对着不法豪门的。他在临江军做判官,那儿多的是不法豪门;而知军大人又与他们沆瀣一气,暗中包庇纵容,更闹得不堪入目。父亲硬是与他们对着干,先以大义折服知军,然后抓住一个最凶横不法的家伙狠治不贷,到底替老百姓出了一口恶气。虽然后来还是被知军找个借口,撵到新淦县做了知县,父亲的斗志与气概,却一点儿也没有挫折。自己就是那时,出生在临江军府治的维崧堂里。比起父亲,自己摧折兼并与不法豪门的魄力勇气,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想到这里,安石不由得喟然长叹了!要是父亲健在,以他的学识魄力,是很能够做一番事业的,可他刚四十六岁,就暴病身亡了!人们常说,英武之才,天不予寿,难道是真的吗?他真有些茫然了。
  日夜不停的思念悲伤,终于使安石的身体愈来愈差,他又开始有些便血了。吴夫人急得什么似的。幸亏一向为他家治病的陈景初得到消息,赶了过来。有他细细诊治,这才稳定下来,只等慢慢调养复原了。
  一天,正坐在厅堂里纳闷,打门外来了个送快信的急脚子,进门就嚷:“快,我要见舍人大人!”
  安石离京的时候,不正做中书舍人、知制诰吗?舍人正是他官名的简称。
  氓儿将他引到安石身边,安石问他:“找舍人有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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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五十六回(4)
急脚子道:“有一封急信要交给他本人。”
  安石道:“拿出来吧。”
  那人打怀里掏出急信,安石接过正要拆开,他又一把夺过去了:“岂有此理!给舍人大人的信,你怎么随便拆?还懂不懂规矩?”
  安石一愣!
  还是氓儿反应快,喝道:“他就是我们大人,还上哪儿找大人去?”
  这回该那个人发愣了。睁着眼瞅了半天,眼前的这个人,枯眼黑瘦,衣着普通,怎么看也不像个大人,不是个老兵才怪?
  安石知道他误会了,笑道:“我就是王安石,没错的。”
  那人这才叩头如捣蒜,赔礼道:“小人一时眼拙,大人千万原谅!”
  安石问明他是打京里来的,给了赏钱,先打发他走了,说好明天来讨回信。
  信是曾巩写的。他自打中了进士,一直在京中没挪窝,而且始终只与文字书籍打交道,现在还做着集贤校理,兼判官告院。拆了信一看,安石立马傻了!这是一封报丧信:王回王深父去世了!子固的信,一来报丧,二来是要请安石替深父写一篇墓志。
  安石将子固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只是不放手。夫人见他愣到这个地步,怕他出事,赶紧过来抓住他的双手:“相公相公,你怎么啦?”
  安石这才说道:“深父死了!”
  夫人也吃了一惊:“怎么,王回死了?怎么会呢,他顶多不过四十出头呀!”
  安石不说话,只坐在那儿流泪。夫人知道深父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与逢源不相上下的。夫人怕他过于悲伤,更要亏了身体,只好拿话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你身体已经不好,可千万要节哀呀!”
  安石长叹一声:“唉!子固说得对,志同道合的人普天下也不过三几个,又少了一个了!我能不难过吗?!”
  夫人劝道:“谁说不难过呢,只是该节哀呀!想着好好给他写一篇墓志,也就行了。你的身体可再经不住悲痛了!”
  安石这才不说话了,转而考虑墓志去了。
  一来是人品学问都好,二来也与曾公亮这个舅父多少有些关系,举荐深父的人几乎就没有断过,除了欧阳修、王陶,还有一些别的人。可他因为心中有个正己则已的死结,辞过卫真县主簿,就借口侍候老母再不愿出来了。朝廷的最后一次任命,是委他为某军的节度推官,知陈州南顿县,不过是个从八品的芝麻官儿,虽是礼遇,也相当有限。就这,他也无福消受了。夫人两个月前去世了,他们夫妻感情深厚,饮食起居又从来都是夫人照管的,悲伤加上生活失调,他很快就一病不起。到朝廷恩命下来,他已经逝去数日了!
  他是个以弘扬圣人之道为己任的人,也是个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不可多得的人。他不仅有能力,而且执著,锲而不舍,决不苟全流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即使因此而为全天下所误解蔑视,他也决不后退一步,更不要说什么官禄功利了!假以时日,他即使不能以功德显世,也会著书立说教化天下,可英年早逝,一无所有,不但不能显扬于当代,连后世也将无所承传。人生的悲剧,还有比这更为凄惨的吗?而一代学人英年早逝,或者有他性格的弱点,朝廷不能举贤任能,不也同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吗?
  安石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全部悲怆与愤懑。
  吾友深父,书足以致其言,言足以遂其志。志欲以圣人之道为己任,盖非至于命弗止也!故不为小廉曲谨以投众人耳目,而取舍、进退、去就必度于仁义。世皆称其学问文章行治,然真知其人者不多,而多见谓迂阔,不足趣时合变。嗟乎,是乃所以为深父也!
  令深父而有以合乎彼,则必无以同乎此矣!
  尝独以谓天之生夫人也,殆将以寿考成其才,使有待而后显,以施泽于天下。或者诱其言,以明先王之道,觉后世之民。呜呼!
  孰以为道不任于天,德不酬于人,而今死矣!甚哉,圣人君子之难知也!以孟轲之圣,而弟子所愿,止于管仲、晏婴,况余人乎?至于扬雄,尤当世之所贱简。其为门人者,一侯芭而已。芭称雄书,以为胜《周易》。《易》不可胜也,芭尚不为知雄者。而人皆曰:“古之人,生无所遇合,至其没久,而后世莫不知。”若轲、雄者,其没皆过千岁,读其书知其意者甚少,则后世所谓知者,未必真也!夫此两人以老而终,幸能著书,书具在,然尚如此!嗟乎,深父!其智虽能知轲,其于为雄虽几可以无悔,然其志未就,其书未具,而既早死,岂特无所遇于今,又将无所传于后!天之生夫人也,而命之如此,盖非余所能知也!……
  写着写着,安石早已热泪沾襟。到铭文的最后一个字,他已经不能自持,索性放声大哭了。
  子固接到安石作的墓志,硬是愣愣地读了半天,才喟然长叹道:“介甫、介甫,你不只是在祭深父,也在祭你自己;不只祭你自己,也在祭我曾子固呵!你我只有一样比深父幸运:我们还能苟活于世,庶几可以著书立说,传之后人。至于能不能真正为他们所知,我也与你一样不存奢望呵!”
  子固将安石的墓志,也拿给深父的舅舅曾公亮看了。曾丞相也是无限感慨:“介甫是真知道我们深父的!有他这一篇墓志,深父可以瞑目了!你给介甫回信,请替我这个做舅舅的好好谢谢他!”
  

大宋遗事 第五十六回(5)
差不多就在给深父撰写墓志的同时,安石也接到了朝廷的任命。三年守孝已经到期,朝廷要重新起用他为工部郎中、知制诰,要他立即赴京。一来身体不好,二来对于朝政已不敢寄予太多的期望,他连上三章,婉言谢绝了:只请朝廷委他一个闲职,等病好了,再赴京另任他职。朝廷也不同意。结果,就这么搁浅了。
  

大宋遗事 第五十七回(1)
叹兴亡究天人之际
  著笔墨穷性命于说
  金陵北有长江天险,三面环山,虎踞龙盘,天然就是帝王之都。自从东吴大帝孙权第一次建都金陵,此后又有东晋及南朝宋、齐、梁、陈四朝接踵而入。隋代之前,它已经成为华夏第一的六朝古都了。隋文帝杨坚灭陈,将金陵全城削为平地,六代繁华这才成了诗人们不倦追寻的永恒梦境。但到南唐立国,再一次建都金陵,它昔日的繁华终于次第恢复,那规模也更加阔大了。
  大宋立国,亏了一个仁厚将军曹彬——就是曹太后的祖父,虽灭了南唐,却秋毫无犯,在扬州、滁州的城垣都被夷为平地的情况下,硬是保住了一代名城。金陵由都城降为府治,那个哀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后主李煜的宫室,则成了江宁府的府治。可惜好景不长,庆历八年正月突然起了一场大火。本来并没有太大凶险,可这之前,有个守军谋乱被砍了脑袋,知府大人害怕再闹出乱子,硬是关了门不叫人救火,生生将李氏小王朝经营了几十年的宫室全都烧光了,只留下一座偏房——当年叫作玉烛殿!宫城虽然没了,金陵的繁庶倒还仍然有模有样。
  在这样一个每一步都能踩着历史的地方,人怎么会不生出千古兴亡的无限感慨呢!
  爬过城墙的月影高高地挂在天上,江涛寂寞地打过来又打过去;而叠印在这一切之上的,似乎都是秦淮歌女的轻歌曼舞!安石的思虑感慨,终于渐渐转向一个中心:所有这些兴废存亡的教训,究竟是什么呢?
  他吟咏着一首又一首怀古诗,而每一首,几乎都在执拗地追寻着答案。那答案也终于有了,就是:“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从来兴废存亡,除此之外,也真再没有别的原因了!
  可这道理,当今天下,又有几个人真正懂得?就是勉强懂了,又有谁能清醒地认识眼前这危如累卵的局势?即便认识了,又有谁挺身而出,犯难而进,为改变这种局面而有所作为呢?安石不能不又感慨唏嘘了。可他虽然悲哀,却并不悲观。他一直坚信:一场变革是绝对不可避免的,只是时间或早或迟罢了。那么,干吗要悲观呢?
  说到迟早会出现的这一场变革,究竟怎么个搞法,那是自己早在《万言书》中就大致理出头绪了,就是:法先王之意。可什么是先王之意?究竟应该怎么把握,怎么阐释?这都还是个问题。先王之意,见之于先圣的典籍,白纸黑字,言之凿凿,本来不该成为问题。可经不起古往今来的那些酸儒淆乱是非,颠倒黑白呵!要想变革成功,首先必须在这些问题上廓清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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