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旭正抱着话筒扯着嗓子吼“天命最高”,听席思永和季慎言这番辩论,本不标准的粤语便开始走音。黎锐看席思永和季慎言争起来,连忙劝道:“季律师你歌唱得真不错,接着来几首?你拿手的是谭校长吧?来,点谭校长的!”季慎言原就是沉得住气的人,也不和席思永斗气,笑着客气道:“不过现在的歌我是真不会了,还是你来吧。”
赵旭极不识相地把话筒递给席思永,成冰倒吸口凉气,鸵鸟地低下头去——她听黎锐说过的,席思永这厮自打上初中起就再没听过港台歌曲。他记忆里最流行的歌还停留在《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水平,明星除了刘德华、周润发这种实在没办法不知道的,基本两眼一抹黑。以前进KTV他都是抱个枕头在沙发上睡觉,现在要他唱港台,那惨状真是难以想象。
“太过分了,今天我生日,到现在还没让我上场!”接下来的歌成冰压根没听过,可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席思永出丑,只得硬着头皮扑上去。从席思永手里抢回话筒,反正她也能仗着今天生日胡来,“你一边凉快去,别想跟我抢风头!”
谁知席思永今天不知是和谁铆上了劲儿似的,冷眼往边角一扫,马上有人把另一个麦克风奉上。成冰尴尬地咳了两声,季慎言倒是好整以暇,在她耳边笑道:“这就是去年被你砸了的那个男生吧?那时候感觉他脾气挺好的呀,怎么才一年不见……”
不经意间触到席思永扫过来的目光,冷冷的,俊秀的眉目在角落里显得莫名的阴沉,成冰隔着季慎言给黎锐递了个眼色:今天席少爷气不顺?
黎锐努努嘴摊摊手,向她低声答道:可能是……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吧!
成冰差点被呛到,猛地清清嗓子,音乐伴奏已起,歌手是刚刚凭《K歌之王》红遍内地的陈奕迅,曲目却是冷门的《时光倒流二十年》。成冰暗咒不知是谁点得这么偏,再瞅瞅席思永,右手已偷偷地跟着前奏在打拍子。她放下心来,席思永学歌颇有天赋,加之前奏较缓,唱下来应不至于太跑调。
她对陈奕迅了解亦不多,听过的唯有几支快歌,对他的印象便停留在搞怪和劲热上,没料到亦有这样低缓沉静的曲调,跟着伴奏唱下来,并不困难。
“遗憾我当时年纪不可亲手拥抱你欣赏,童年便相识,余下日子多闪几倍光
谁让我倒流时光一起亲身跟你去分享,能留下印象,阅览你家中每道墙,拿着你歌书,与你合唱
……
多么妒忌你昨日同过的窗,早些看着你美丽模样,对你天真的赞赏,从头细看,你六岁当天,已是我偶像……”
词意是很易明了的,很爱一个人,爱到后悔没有与她更早相识,后悔没有看过她成长的足迹,后悔不能分享她童年金色的阳光……低缓的节奏,词句间的深情却一点一点积郁起来,令人感伤。
成冰庆幸着没有走调,斜眼偷觑席思永,他眉心轻蹙,对着角落的小屏幕,唱得极是投入,当然也可能是不爽。因为他极投入和极郁闷的时候都是一个表情,目光深邃如潭,长眉紧蹙似川,谁也摸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知是曲子编得好,还是词填得好,抑或是席思永的声音原本便有那样的磁性,成冰哼唱着副歌部分,情绪竟不自觉地低落下去。其实真正青梅竹马又能如何呢?譬如她和季慎言,白色T恤衫灰裤子,记忆再深刻又如何?
散场后众人知情识趣,独留成冰和季慎言两人并肩走在K大的法国梧桐下,夜风细细簌簌的,不晓得什么时候她的手已被季慎言圈入掌中:“你还是老样子,只要漂亮,什么都不管,手冻得跟冰块一样。”
他随意地一低头,温热的吻便落在她额上,他身上的气息亦是温热的,暖暖地裹在她面颊上,然后是鼻梁,酥酥麻麻的。K市的冬天出名的寒,寒到人骨子里去,五脏六腑都仿佛被冰淬过一般,于是这猝然的温暖裹上来时,她差点整个人都要融化在他怀里。
也许是因为在K市过得足够久,久到这里的湿冷严寒早沁入她寸寸肌理,抵御寒冷的方法有两个,一是找个火炉紧紧地偎着,一是把自己锻打成坚冰冷铁,她已太久没有暖炉,所以选择了后者。
季慎言失望地盯着成冰,她脸上涂着层淡淡的白月光,柔和洁白,却也寒凉入骨。他这时候终于发现,也许他终是看错了成冰,她不再是他眼里众星拱月亟待呵护的小公主,也许她从来就不曾是,只是他一相情愿地这么认为。
他无端地想起父亲对成冰母亲的评价,现在他才惊觉成冰骨子里和她妈妈是同样的人,那时他还天真地问父亲:“成叔叔和林阿姨,真的非离婚不可吗?”
当时父亲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对感情纯度的要求像林南生这么高,一旦放手,决不回头。”
季慎言坚持地拽过成冰的双手,她抬眼瞟瞟他,半晌后垂头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小孩。”
“你……确实比我小好几岁,你不能要求我把一个十二岁小女孩的话当真。”
成冰仍是点点头不说话。
“我现在说喜欢你,不是为了哄你开心。”
成冰稍有讶色,片刻后才局促笑道:“哦,我一直以为,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
季慎言摇头笑道:“怎么可能呢?”
是人便会有认知错误,别说你不是鱼,不知道鱼的快乐,就算是你是鱼,难道你就知道鱼的哀乐么?就像他一直以为成冰是个小孩子,后来发现他错了;他以为她不过是温室里精心培育的娇贵花种,后来发现他又错了;他又以为自己什么都哄着她只是出于举手之劳,谁知道还是错了。
错得相当离谱,季慎言自嘲地笑笑,谁知成冰也笑了笑,淡淡的。他顺势收紧她的手臂,绕到自己腰后,他的指尖沿着她下巴轮廓描画,谁知她却挣脱开来,仍是朝他淡淡地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你……喜欢别人了?”季慎言微眯双目,“是席思永?”
成冰摇摇头。
“那为什么?”
为什么?成冰心中也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父母要离婚,为什么现在明明知道季慎言没错,和他之间也像隔上了一堵墙……
没有答案。
又或者,只是因为,那样少不更事的岁月,已随风而逝了。
Is there anybody there(1)
To bring back the sun to my heart
——Is there anybody there
成冰回到寝室被三方会审,杜锦芸这种三八就别说了,连脸上刻着“刻苦努力精忠报国”的室友也口口声声要成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们还想知道什么?他爸和我妈是好朋友,他比我大六岁,以前经常带着我出去玩,现在关系还OK,还想问什么?”
寝室里几个人咋呼起来挺厉害,真要问深入问题,也不知从何问起。牵手kiss这种未免太幼稚,再深入下去成冰一口咬死和季慎言已到此为止,以后阳关道独木桥各走一边。杜锦芸颇替她可惜:“律师啊……现在这种男人可是潜力股,不过你条件好不在乎……”
夜谈会以成冰的哀号和装死结束,翌日林南生请她的室友们吃饭,也叫上了乐队的几个人。原本大家都做好了装矜扮乖宝宝的准备,以为成冰的母亲定然是商界女强人的阵势,谁知远远地看到林南生和季慎言上楼朝订好的位子走过来,赵旭便感叹上了:“成冰,我好像看到了十年后的你,你说这么多年了林阿姨怎么就一点都没变呢?”
成冰撇撇嘴,这到底是夸她妈妈年轻呢,还是觉得她老得快?
黎锐依旧时时拽文:“谁他妈发明美人迟暮这个词的?会迟暮的就不是美人!”
林南生衣着看似随意,却无处不妥帖得当,季慎言跟在她身后半步,冲着角落处众人点头笑笑。席思永回过头来朝成冰低声笑:“太皇太后真年轻。”
“那是当然。”成冰得意的话尚未说完,席思永又认真道,“你说为什么太皇太后出行,身边总要有个得宠的公公伺候着呢?”
成冰瞅瞅跟在母亲身后半步的季慎言,才抿的一口茶被呛在口中,上不得下不得。她含着一口茶斜瞥过去,席思永这厮吃错药了,怎么这两天尽和季慎言过不去?
不过母亲看起来倒真是一点没变,如果眼角隐约的鱼尾纹真能用眼霜遮掩的话。母亲同绝大多数人是很容易谈得来的。可不知为什么,看着母亲和同学们语笑宴然,成冰只觉着心疼。那大概是因为,在别人眼中,林南生永远微扬的头颅,是成功和骄傲的象征,而只有她偷偷地发觉,那不过是母亲制止眼泪流下来的方式。
然而母亲又用尽一切心力来维护父亲在她心中的形象,时至今日她还能笑着对成冰说:“你爸爸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们性格相差太远,原来以为还能磨合得来,现在我们都老了,也不想再费这个力气。不如放开手,给大家多一点空间……他还是你爸爸,会常常回来看你的。”
成冰紧咬牙关没拆穿母亲的谎言,却怎么也说不出附和的话。原来她以为自己已能做到足够好,维持足够优雅的风度,看到母亲时她才发现自己其实还差得远。她承认自己不过是个俗人,自以为的淡然超脱大抵都是强装出来的。凡尘肉身,要经历多少年的锤炼,才能磨砺出母亲这样完美如一的微笑?
成冰隐隐地对父亲生出恨来,那种子或许很多年前便已埋下,深深地掩在土里,然而记忆之门一经推开,往事便如黑白影片般翻滚倒带,汹涌而来。那时父亲工作忙,成日里不在家,那时赵旭还每天给她带橘子,那时母亲还牵着她去坐过山车……路上碰到年轻的女人,她偷偷地说:“妈妈,阿姨走路真奇怪,为什么腆着肚子?”她小小年纪家教已是不错,知道不能在人前乱言语,所以等回家的路上才跟母亲说:“那个阿姨凶巴巴的,我不喜欢。”
“阿姨是爸爸的朋友。”母亲弯下腰来,抱着她回家。母亲总是喜欢松开她的手,教她走教她跑教她跳的,那天却异常得很,母亲箍得她很紧,仿佛一松开便会失掉她,“阿姨有点困难找爸爸帮忙,可是爸爸工作很累,妈妈已经想好怎么帮她了,我们就不要打扰爸爸了好不好?”
成冰乖顺地点头,搂着母亲的脖颈:“妈妈你病了吗,为什么浑身发抖?”
没多久母亲真的大病一场,父亲寸步不离地照顾她,病好后父亲说她身体不好要多调养,于是又搬了家,换了学校,新学校里没有人给她带橘子。
“人在跟前的时候装镇定,不在的时候又惦记,不像太后的作风嘛!”席思永一句话把她从怔忡中惊起,愣愣地盯着他。
席思永正慢条斯理地啃着烤凤爪,成冰老半天才恍悟他说的是季慎言,大概是因为昨天在杜锦芸的事上她横插一手,导致席思永气很是不顺,直到今天晚上请他吃煎饺时还阴阳怪气的,见色忘友的程度可见一斑。想到这层成冰便懒得答理他,自顾自地抓起果啤灌上两口,偏偏席思永还特欠扁地凑过头来:“大律师被彻底PASS了?”
成冰很想一啤酒瓶砸到席思永头上,看在他没去教六上自习而在这里陪她喝酒的分上,忍。
席思永一脸的满不在乎,好像没什么事能放在心上,成冰想起他那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