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胡同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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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胡同捌章-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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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再说说一位叫做玉霞的女人,她16岁的时候,以400块大洋的身价,卖给了八大胡同的恶霸段桂舫。和英子一样,开始也说是学戏,其实就是当妓女,她比英子的命运还要悲惨,老板强迫她接客,昼夜不断,一天竟然要接客二三十次。弄得她饭都顾不上吃,有时裤子都提不上。来了月经,也得被迫接客,有人告诉我,据说这样叫做“梅花红”,可以和黄酒“女儿红”的味道相媲美。最后,玉霞得了一种倒月经病,下边不来,月经居然从鼻中喷出,真是让人惨不忍睹。17岁那年,玉霞实在痛不欲生,吞大烟泡自杀,幸亏被人发现,立刻灌碱水,送到市里医院抢救,才留下来一条性命。
  我在查看八大胡同民国时期档案的时候,发现那时北方班的妓女,主要来自北平、天津和河北地区,来自山西的并不多,主要是大同人(大同人来京为妓,似乎有历史,明朝著名的红妓苏三即玉堂春,就是大同人)。因此,档案上为数不多的来自山西大同的妓女,很明显地都凸现在眼前,只是在那些名字中间我没有找到叫英子和素兰的。我想,也许她们一到北京就改掉了真实的姓名,这在当时是很常见的,名字并不说明问题。每每看到“山西大同”的字样,我就恍然觉得,似乎有她们的身影跳跃在那些陌生的名字中间,并和这些大同姐妹们的名字叠印在了一起。
  我到过八大胡同多次,每次去的时候,除了陕西巷人多而显得有些喧嚣外,其他地方都非常的安静,特别是韩家潭,常常是从这头走到那尾,都见不到一个人影。有一天中午,我专门去找星辉阁的遗址,看见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女人,穿着睡衣睡裤从一个院子里出来,急匆匆地去上公共厕所,恍惚间,以为是从星辉阁出来的英子。我心里暗想,那时候,英子应该也是这样的年龄吧?我不知道英子以后的命运如何,她熬到了新中国建立没有(有人说她熬到北京城解放,得到了共产党的搭救,获得了新生),如果真是这样,她和姐姐在解放以后重新相见,会是一种什么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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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日子定格在那里无语话沧桑(4)
我也想起了命运比英子和素兰更悲惨的玉霞,走在这样安静的胡同里,如果不想起她们,会觉得这样安详的胡同,太有老北京的味道了,阳光缕缕地洒下来,温暖得如同轻柔的抚摸。可是,只要走到八大胡同,英子、素兰或玉霞的影子,总会不请自到,时不时地晃动在眼前,便总会觉得胡同里有些压抑,即使是温暖的阳光,也有几分凄迷。
  玉霞也好,英子和素兰也罢,被迫卖到八大胡同的妓女越来越多,她们沁透在八大胡同里的泪水和血汗,让八大胡同变得和她们一样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惨不忍睹,越来越走上了穷途末路。
  

姜老太太“鱼口”的故事(1)
写完上面一节,我的心里一下子很沉重。因为我忍不住想起了另一位我曾经认识的妓女,她和上述几位妓女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不大一样的是,我不知道上述的那几位妓女,是否活了下去,又活到了什么时候,而我认识的这位妓女却一直从民国活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应该说,她算是长寿的。
  我是从北大荒插队回到北京后认识她的,那是七十年代的中期,她住在前门外的一条胡同里,那里离我小时候住过的大院很近,离八大胡同也不远。她曾经对我说过,自打北京城解放以后,她就一直住在这里,有好多街坊先后都搬了家,她还住在这里。她有一个什么亲戚,说是她的一个姨夫,住在杨梅竹斜街,住的时间可长了,解放以前就住在那里。那里离八大胡同就更近了。
  老太太老是老了,但很瘦溜,一点儿不臃肿,个头不高,脸白白净净的,总像是扑上了一层粉似的。她很爱干净,什么时候见到她,她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花白了,却也总是梳理得一丝不乱。她的手里,总爱攥着一条白手绢,洗得干干净净的。她还爱聊天,爱抽纸烟,如果你递给她一支烟卷,她就很容易在烟雾吞吐之中,情不自禁地和你聊起来,话茬子像流水似的,止都止不住,举手投足,都有那么一点儿前世的风情遗韵。
  她和我聊起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吐着烟圈,先告诉我以前她特别爱吸水烟袋。然后,她问我:知道什么叫水烟袋吗?我说我知道,小时候我们大院里有一家南方人,他家的老爷子爱吸那玩意儿,一种铜做的像壶一样的家伙,有一个长长弯弯的细嘴,壶里装着水,吸起来的时候,里面咕噜噜直响,就像闹肚子似的。她笑了,然后又对我说:我还抽过大烟吸过白面呢,这玩意儿你横是没见过吧?说完,她得意而顽皮地笑了,有点儿像小孩子。
  她姓姜,一个很爽快的老太太。我和她才熟悉没有多久,她就告诉我她以前当过妓女,当然,她说得不是这么直白,但意思一听我就明白了。而且,她告诉我她就在八大胡同里面干过。
  我之前知道她的丈夫是个建筑工人,一直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她粗通文墨,还会写毛笔小楷,有时街道上写个什么告示或通知,她那个院子的街道积极分子(我们称之为“小脚侦缉队”),一般都会找她来写。她也不客气,拿起来就写,一挥而就,字写得满像那么一回事。还有好几次,我看见她丈夫从外面回来,买来了稻香村的细皮点心,或是新侨饭店里的牛角面包,都非常的讲究,而且都是她让丈夫专门为她买来当早点或夜宵的。这些事情都让我很好奇,觉得她不像是个家庭妇女,所以我才问起这个问题:解放以前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她反问我:你看看我像是干什么的?没等我猜,她自己先告诉了我答案,我很吃惊,没有想到她这样快人快语。
  当时我紧接着问她的第二个问题是:那您文化大革命怎么过来的,没有挨斗吗?她笑着说:我就知道你准得问我这个,好多人都问我这个问题。我告诉你,我挨了一点儿斗,没怎么受大罪,这得归功于我们家当家的,他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工人阶级,你懂吧,那时候,就属工人阶级好使,最厉害!
  那时候,“四人帮”刚刚被粉碎,人心大快。她才敢于这样直抒胸臆吧?
  那时候,她大概60多岁的样子。我认识她没多久时,曾问她有多大年纪了,她摇摇头说自己也记不清了,我说户口本上不是写着您的出生年月吗?她还是摇头,对我说:那也不准,和老姜结婚时登记户口本,派出所的警察问我哪一年出生的,我随口说了句是属兔的,他就那么算算填上了。我也替她算了算,她大概是1910年前出生的。她告诉我见过清朝的大龙旗嘛,但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别看她对自己的出生年月记不大清楚,但当年许多往事,她可是记忆犹新。她对我说得最多的是赛金花,好像她和赛金花认识一样,很熟络。但我算算,她比赛金花的年龄要小得多,应该和小凤仙差不多大,但她很少说起过小凤仙,总是提起赛金花。就是她告诉我:当年有风水先生告诉赛金花,陕西巷有一处房子,形状像是乌龟,最适合开设妓院,撺掇赛金花买下,买下了将来准赚钱。然后,她问我:你知道那房子在哪儿吗?还是没容我猜,她就急不可待地告诉我就是陕西巷旅馆,原来叫做赛琼林,是家大菜馆。当时,赛金花听了风水先生的话,买下房开了班子,果然大赚其钱,一天就能够净赚一个大元宝呢。这件事,她对我说过好几次,每次说完,她都看着我笑说:那时候,我要是有钱就好了,我买下这个乌龟房子多好!
  

姜老太太“鱼口”的故事(2)
后来我知道,她也在那里干过。不过,她到那里的时候,赛金花早已经住进居仁里去了。
  她的身世很复杂,她告诉我她是广东人,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了上海,从上海又被卖到天津。但她讲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听不出一点儿南方口音来。她曾经对我说,从上海坐船到天津时,是被塞进货舱里的,差点儿没把她憋死。那经历让她怎么也忘不了。到了天津,她住在江岔胡同,那里靠着海河,好多妓院集中在那儿,她问我:你知道不知道,赛金花当时也在那里开过张?我说我不知道,但江岔胡同我到天津的时候好像去过。然后,她说她在江岔胡同的时候,那里和小白楼、滨江道一样热闹,比北京好的是,那里吃鱼方便,中秋节前后,吃螃蟹也便宜,而且个个是顶盖儿肥!
  我问她:您为什么被人家一卖再卖?
  这个问题,我问过好几遍,她都没有回答过,她只是瞪了瞪我,好像是说这样的问题还需要再问吗?但我实在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样的原因被一卖再卖的,我很好奇,只能够自己一再去猜想。当时正值徐迟写陈景润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发表,轰动一时,那也是我的“哥德巴赫猜想”。我为她构想着许多我能够想得出来的原因,比如,她的家境贫寒,她的父亲抽大烟破落,她的父母双亡,或者她是被“拍花子”拍走而后被拐卖,或者是她在人家当童养媳当丫头当填房,或者是她头一次被卖之后不驯服,甚至有过逃跑的行动。但是,我始终没有弄清楚。
  那时候,我喜欢文学,业余时间学习写小说,还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我的第一篇小说,和她聊天时,我喜滋滋地说起了这件事。她说了句:早知道你喜欢鼓捣这玩意儿。随后就问了我一个文学的问题。当时我很吃惊,心里暗想这个老太太居然也懂得文学?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出身和背景呀?
  她问我:你看过老早年间有本叫做《一缕麻》的小说吗?
  我说我没读过。
  她说她也没读过,但她在上海的时候,看过根据这个小说改编的文明戏。
  我替她算算,她在上海的时候也就是十几岁的样子,看戏应该是民国之初的事情了。我让她给我讲讲这个《一缕麻》的故事,她摇摇头,说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大概是讲一个有点儿文化的年轻女子,被父亲包办婚姻,不得已嫁给了一个弱智儿,那女子心里十分不满,迫于压力,又不敢反抗父亲。但是,新婚之夜,她坚决不让丈夫近身。后来,她得了重病,是一种传染病,丈夫天天煎汤熬药没日没夜地侍候着她,她的病好了,丈夫却一病不起,最后死掉了。
  讲完这个故事,她看了看我,我看了看她,似乎彼此都在观察对方,我发现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但我敢肯定这个故事和她的身世有着某种联系。虽然,我不能够完全猜透,但一些蛛丝马迹还是从这个故事中泄漏出来,就像暗屋里掀开的一角窗帘缝儿,光线和尘埃一起闪了进来,飞虫一样四下蠕动起来。也许,她跟故事里那个女子一样,才跳出一个火坑,又掉进了另一个火坑?
  我很想顺藤摸瓜,那时我非常好奇,在这个姜老太太的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和那个过去的时代纠缠在一起,像不安分的小鸟一样,时不时地在今天和过去的生活中跳进跳出。尤其,后来她的年龄越发地大了,我明显地预感到她就要不久于人世,如果再不问明白,她有可能就把这些秘密都带到另一个世界里了。但是,她对我几乎讲述了她人生的全部故事,却始终没有讲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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