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安这些年的弑杀之名是如何传出的,她并不相信那些传言。
而且,她也并不在乎那些传言的真假。倏尔,她的眼眸轻睁着,缓缓说起:
“沐,其实,即便你真如传言所说的那般,于我也并无不同。韩素没有什么志向,也没有什么善心,更无有什么天道正义之念,既然把你放在了心里,你便是我的天道,我的天理。是善是恶、是神是魔又有何干系?反正,我都会与你一起。”
韩素清浅的说着。明明是叫人震诧的誓言,却说的如同呢喃一般。
黑暗之中,秦陨安呆呆望向头顶的帘帐,心中却似洪流交错,复杂、惊诧莫明,呆怔半晌,最后竟只化为隐隐心疼。不在她眼里的人是死是活都不会为之眨一回眼,在意之人是对是错全然无尤,只对他们执著不悔、重逾一切。这,便是他的素素。
他握上韩素的手,置于身侧十指相扣。韩素微微一颤,却缓缓放松下来。
两人在黑暗之中相依而卧。十指交扣,诉说的似是一月以来的思念,却也似是两人都还未曾敞开心扉让对方知晓的话。
韩素还有很多事不明白:比如为何沐会无缘无故的待她好,为何他曾一边待她好一边却不愿她待他好,为何今日与她同寝之事他会犹豫。她的心中压着无数问题,可是仔细一想,自己也不曾真正对他坦诚。他所知道的,都不是她告知的。或许,要与他靠的更近一些,比起直接相问,她更应努力探知吧。
清晨,韩素醒的比以往早些。醒时身侧已是空荡荡的一片,触上那被衾却已寒凉。想来,沐入宫上朝已有多时了吧。
她翻身而起,却听得门外些许吵嚷,开门便见侍女熙熙攘攘,托着红绸、捧着彩衣四处奔走。
她迷茫了一瞬,随即明白,这怕是在筹备月夕之宴了。红鸾此前曾助她查过东嘉之事,据交予她的情报中说,每年中秋沐王府皆会宴请群臣及其家眷。这沐王府的中秋之宴似乎还是东嘉国内一件不小的事,不少官员间的联姻婚嫁往往便是在此宴上敲定。
随后几日府中忙碌异常。许是秋收将至,加上月夕之后,因各府联姻,朝堂势力怕要经历些小小洗盘,沐竟也忙了起来,一时之间,王府门外车马如龙,每日来访的无有上百也有数十。一连几日,沐总要熬到深夜才得睡上几个时辰。
韩素看着心急却也无法。只得每日尽力守着,时时替他切脉,再依着脉象研制些有益的熏香日日燃着。备了药膳却总要韩素费尽心机的哄才得让他空下时间来吃。这样下来,韩素竟也忙得不可开交。
这一日,韩素趁着沐见客之际到院中透气,却遇上红鸾独自奔来。沐往常见客时正是穆风的闲暇之时,此刻红鸾却意外的在此处未去找他,倒是稀奇。一瞧之下,却见小丫头目光闪烁、神色慌张,面上两道小巧的眉毛竟快揪成一把。韩素敛去挪揄之色,隐隐觉察或是出事了。
“小姐,快去□□!”说罢,那丫头扯上韩素袖子便是一拖。
韩素只面带疑惑觑她一眼,便由她拉着奔去□□。才堪转过一座假山,便在□□一角望见一人,却是穿着宦官衣服。然只消一眼,韩素便认出了来人。
那人转过身来。墨色的宦服难掩身姿婀娜,她的面上抹了层浅灰的泥土,却也不曾遮住朱唇艳丽,最是亮眼的却仍是那双明眸,笑意之中泛着胜过夏日的艳光。正是那世上第一美人——韩清。
见她着装,韩素心中便已几分明了,这约莫是从宫中逃出的了。
韩素轻吁一口气,疾步上前,牵住韩清手腕,一路拖着她避开众人到了房中。她示意韩清坐下,自己则到旁侧倒下一杯茶水递予她。
韩清还未从方才的紧张之中缓过神来,轻喘数下。她接过茶水,饮下一杯边环顾一回周遭,目光望到床榻却是一惊:其上摆着两只木枕。韩清隐隐慌乱,启声问道:
“素儿,你,将我带到了你与沐王的房间?”
韩素垂首再将韩清的茶杯满上,眸中看不出情绪。可她的话却让韩清微微一颤:
“姐姐当真以为你自宫中逃出,王爷不知?”
“。。。素儿这话何意?”
“姐姐,这东嘉一国,若有何事想要瞒过了沐王,除非是他假作不知。我方才带着姐姐闪避,并不是要怕王爷知悉,而是在躲这府中人多口杂。”
她说着,在一旁的椅上坐下。
韩清心中震颤,她抿唇又饮下一杯茶水,略略平静了几分,再过片刻却已开怀:沐王若无意留她在东嘉宫中,她要逃走便容易许多。放下些心,她转首去望身侧的妹妹,许久不见,她竟清瘦不少。微是一阵迟疑,仍开口去问:
“沐王。。。可是待你不好?”
韩素转面望她,目中似有疑惑。
“你清减了些许。”韩清说着,却生出丝愧疚。自己在宫里虽然压抑,却也是被好吃好喝的供着。妹妹在宫外不见得比自己自由多少,却或许还受了沐王不少折磨。
“没有的事。王爷待我极好,姐姐不必忧心。”
韩素说着实话,于韩清听来却似敷衍。她轻叹一声:
“素儿,你若有难处,当与姐姐说出来。我们毕竟是家人。”
韩素听此,面上却无变化,心中暗恼自己这长姐处在如今的境地竟还有心思探听她与秦陨安的事。她定定望去,只淡然启唇:
“姐姐,出嫁之日姐姐对素儿的关怀说不感激却是假。只是有一言,虽不当讲,我却不愿欺骗姐姐。”
说罢,她轻抿一口茶:
“韩素心中的家人从不以血脉而论。而这世上,韩素心中可称家人的人只有寥寥数人,其中,未有一人姓韩。”
身侧之人似是愣怔。韩素轻吹杯中茶梗,浅碧的清茶漾开一层绿波。
“姐姐,今日韩素会助你出逃。回宁州也好,去南越寻那人也好,我都会帮你,却不因为我当你是家人。只是为回报你当初的关怀,如此而已。至于前番,我助姐姐寻得西楚前朝太子之事,亦不过欲托姐姐替转信予他,本是交易,无关情谊。”
房中落入半晌静谧。韩清望着身侧妹妹,心底生出一抹凉意。她忽而想起幼时她与韩素一起得到的一句谶语:定王二女,一女如阳,一女若月。此前,她一直以为这话说的只是她们姐妹二人日后的容貌,今日才真真明白韩素“若月”究竟为何:韩素此女,温和如月,却也寒凉如月。
她缓了缓心思,再开口时竟有些许沉重:
“我,是趁陛下上朝之际逃出。近日,许是朝中忙碌,他对我盯得没有往日那般的紧。我原怕父王为难,一直未曾想过出逃。只是,这次若再不走,我恐怕便再也走不掉了。陛下。。。陛下他,说要向父王求娶我。我,不愿嫁他,我想去南越找天师。”
韩素安静的听着,眸中染上几分似真似假的柔和,开口却道:
“姐姐,其实,你无需向我解释这许多。”
韩清望向身侧,艳绝的眸中竟似泛着泪光,泪光中却还夹着些韩素看不懂的东西:
“素儿可以不当我是家人,我,却不能不当你是家人的。”
轻叹一声:
“姐姐先随我到另一处房中,夜里,我便安排你离开。”
韩素起身,韩清却未曾跟着,微微启口似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姐姐?”
听得一问,韩清面上竟是纠结赧色,她又是嗫嚅半晌,终道:
“素儿。。已与沐王。。。同房了吗?”
韩素微是一怔,随即挂上一抹真伪难辨浅笑:
“姐姐说的这是何话,既已成亲,自然同房,哪里还有他理。”
韩清察觉韩素已然不快,面上微起狼狈,起身随她出门,心中却隐有感怀今日再次姐妹相见,情状竟已是大为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月夕就是中秋哟~原谅小月子装了个逼 QAQ
☆、月夕
韩素回到房中之时已是子夜将至。经她请托,韩清赴越一路上皆会秦陨安的人安排妥帖无需韩素再费心思。只是韩素向来不善应付韩清,一来是韩清的真心关怀叫她不好冷脸待她,二来便是这个姐姐总太过热切,叫她不知如何回应。伴着韩清数个时辰下来,她已觉筋疲力尽。
韩素本欲回房之后小憩片刻再去替秦陨安把一回脉,掀开床榻帘帐,却发觉男子已和衣卧于其上,呼吸淳淳、睡颜静好,一瞧之下竟觉心口一丝柔软。
韩素缓缓蹲下,双臂交叠,趴在床头。明眸蕴着笑,弯成两抹娥眉之月,其中星辰点点,泛着柔光。韩素以目光轻绘男子容颜。远山之眉,鼻若玉葱,轻阖双目垂下长睫缕缕,下颌坚毅却无冷硬,他微白的唇际泛着温雅。韩素忘记合上的门扉之外照入几丝迷离的月光,落在男子唇畔激起涟漪,却荡漾到韩素心底。
夜色,着实有些醉人。还未觉察,她竟已附上男子的唇。闭目,润益的触感,暖暖的、软软的,在心间放大。韩素在他的唇上漾开了笑,一时竟舍不得离开,直到唇下之唇亦勾出了笑,她才惊得从床头跃起。
“回来了?”
韩素有些狼狈的理了理衣裙,面上赧色满布,轻道一声:
“嗯。。。”又接道,“你今日,比往常早些。”
“你却是晚了。长姐已离开了吗?”
“嗯,还需多谢你。”
“你我之间无需言谢。”
秦陨安朝她探出手来,韩素不做迟疑、交手予他。秦陨安似是想到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松开手,终还是道:
“素素。。。今日,今日,朝中发生了一事。”
韩素偏首望他,微有诧异,他素来不与她谈朝上之事的。
“北辽派了使臣。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为求一个女子。”说罢,他稍顿觑她,不见韩素有异,便又继续,“那女子似是对辽皇极重,据那使臣说,若无她相助,辽皇恐难登大宝。辽皇,欲引为帝后。那女子的画像,与素素,极似。。。”
听到此处,韩素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今日哄他用膳他比往常还难却是因此。笑罢,却又觉心头甜甜。见她如此,秦陨安似有了些不快,眉梢轻皱,抬手朝她轻招:
“上来。”
韩素咽下笑意,牵上他的手,爬上床榻,双臂环住他的腰身,枕上他的肩。韩素在他肩窝轻蹭两下,嗅他身上似有若无的药草清香,心间满满。开口却道:
“辽皇很是英武。”
身下男子似是一震,搂在她腰上的手臂紧了几分。
“只是可惜,想我数年游历,若是不曾踏遍河山万里也已走过山河千里,便是不曾看遍姹紫嫣红也已瞧了个大概,十数年来却唯催开桃花一朵。便是英武如同辽皇也未能生出一段浪漫□□,当真恼人。”她阖目说着,心却浸在满室的他的味道之中,沉沉浮浮。
辽皇燕君北当年登位之事秦陨安是清楚的。他本也不曾当真怀疑韩素曾与辽皇有过什么,只是总想听她说些什么才得安心,如今听得她半是戏谑半是解释,唇角已浮出一抹温雅的笑。
韩素听着秦陨安心口的律动,竟已昏昏欲睡,迷蒙之中却忽听他问:
“素素,你幼年可是曾经失忆?”
他跳转话题的速度叫她有些跟不太上,迷迷糊糊一答:
“五六岁之时曾有失忆,为何?”
“没有,没什么。”他目中带着柔意,偏首在她发旋落下轻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