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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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北去-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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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拒搬迁有罪!”大街小巷,日夜传来劝说声、哭泣声、吆喝声……
  “快走吧!哪里黄土不埋人?你看邻居们都走了,你等着喂鱼哪?”
  “我死也死在老家……到外面去举目无亲啊!”
  “革命同志是一家嘛!你为革命献出了家乡,人家还能拿你当外人?放心去吧……”
  “我不去……我一辈子没离开过郧县。如今,半截子都入土了,到哪儿去?自从宣布了我的名字,我的眼泪都没干过……”
  “汉阳、京山比咱们这儿好,一展平,想找块石头都找不着。一年四季吃大米,吃鱼,就跟咱们这儿吃酸菜一样……”
  “说的好听,你咋不去?”。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抓革命,促生产,促移民。再不搬,我们可就要采取革命行动了!”
  那年月,人们别的不怕,就怕“革命行动”。一说要采取“革命行动”,人们便不得不伤心断肠地背起行囊,含着眼泪,远走他乡。有的投亲上河南,有的访友走陕西,无亲无友的只好听从工作队安排了。
  也有不怕“革命行动”的,那就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认为黄土已埋半截了,远迁是死,“革命”也是死,随你们的便吧。到头来,只好是一场“革命行动”了——用绳索捆绑起来,拖上船,强行搬迁。
  人们携老扶幼、拖儿带女地走了!人们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人们捧着故乡的泥土、揣着故乡的石头走了!离开祖祖辈辈生息的土地,茫茫苍宇,何处是栖身之地?
  下面是郧县文联主席王太国采访到的故事——
  赵家就要搬到武昌了,他把要带走的东西看了一遍又一遍:木床、木盆、香炉、寿器、小石磨、两头猪、六只鸡,门口立着的猪槽,堂地上摆着的锅、碗、瓢、盆、勺、粮食,但女人总是觉着少了什么,她突然对丈夫耳语了几句后,便跑到河滩上抱回一块滑溜溜的石板,石板湿淋淋地滴着水。女人用抹布将石板擦干,又用破牛皮纸将石板包好,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寿器里,和粮食放在一起。夫妻俩这才偎在一起,等天亮了好装船。
  第二天,船到丹江,这些笨重的家什从船上抬下,又一件一件搬上火车。火车到达武昌后,又一件一件卸下装上拖拉机,运到边远的村子。这时,寿器裂了,粮食和青石板一起砸了下来。移民工作队见此,呵斥道:“你们装石头干哈?是不是想破坏?”男人和女人一起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老家这么好的石板,淹了可惜,就想带一块来,洗衣裳用……再说,看到石板,只当是看到老家了……“他们泣不成声。一席话,说得工作队心里发酸,于是就依了他们,把石板又装上拖拉机,一直拉到他们要安家的地方……
  那时,带石头远走他乡的何止赵家?更多的人则是包一包郧阳府的老城土。奎老头是个心细的人,那几天,他不声不响,在古城垣转来转去。那岁积月累的苍苔,那一年一发的青藤,那城垛上摇摇摆摆的小草,无不惹他心事苍茫。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即使回来,也再看不到这几代人生活的城池,看不到这明砖青瓦了!奎老头噙着泪,从老城墙上慢慢刮下一包城土,默默揣进怀里。即使远走天涯,有这包城墙土伴着,怎样的飘泊与凄凉也能度过去了。奎老头儿心想。
  几天后,他到了武昌县。那时的武昌城小得像个镇,哪有3000年历史的郧阳府气魄?而奎老头儿要去的乡村,比县城还不知要小多少。原来几代人吃商品粮的奎老头如今变成了农业户口,一家人现在要学着插秧、割稻、打场;学着放水,看庄稼,靠工分挣毛粮过日子。妻子埋怨,儿女悲观,家里整天没有笑脸。那时,移民们常结伙到省政府、省委大院门前闹事,绝食,要工作,要商品粮,要恢复非农业户口。本分的奎老头儿也去了。后来,他还千里迢迢跑回故乡,找县政府,找移民指挥部。但那年月,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各地都成立了以人武部长为指挥长的移民指挥部,抓革命,促生产,促移民,谁闹事谁就是破坏移民,就是反革命。于是,奎老头儿和另外40多名移民被集中办“学习班”了。“学习班”上一检查就是半个多月,有的移民真的被关押了,奎老头儿害怕了,绝望了。这一辈子不能再回郧阳了!奎老头呼天抢地,嚎啕大哭。等家人劝息了他之后,他只觉喉咙很不舒服。这不舒服越来越明显,咽饭也感困难。老伴陪奎老头到镇上看医生,医生说是气的,吃开胸顺气丸吧!然而,奎老头儿喝水也困难了。家人大惊。到武汉大医院一查,食道癌!奎老头儿住了两个月医院。
  

故园大迁徙:历史的伤痛与眼泪(11)
那天,他跑回家,呆坐在门槛上。半晌,他让老伴找出那包老城土。奎老头接过老城土,顿时,老泪横流,心里的酸甜苦辣似翻江倒海。他颤巍巍地找来一只杯子,泡上一杯城土茶,含泪啜饮。奎老头就这样喝着城土茶,难耐的乡思乡愁,绵绵的如水乡情伴他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刻……
  耿家从听到宣布移民单上有他们的名字开始,什么事都不干了,只知道哭。工作队问他们有什么意见,他们一声不吭,只是摇着头哭。上级领导来问他们有什么要求,他们仍是摇着头哭。工作队终于明白,他们不是需要什么,只是舍不得离开故土。于是,就派人搬家。屋里的大小器物都替他们搬到了船上,他们仍是坐在院子里哭。工作队左看看,右看看,只见一只黄狗还蹲在他们身边,呆呆地望着主人。工作队明白了,他们是舍不得狗。那好,狗也远迁。于是就动手捉狗,狗在屋里团团转,又叫又咬。工作队无法,只好搀扶起主人往外走,狗跟在主人身后低低地吠。到了河滩,主人倒在沙滩上大哭不止,一把鼻涕一把泪。狗也流着泪,静静地守在主人身边。无奈,几个男人架起主人上船,狗也跟到了船上。
  “呜——”一声凄凉的长啸,铁驳大船缓缓离岸,船上的移民一齐大哭了起来。老汉哭,媳妇哭,姑娘哭,老奶奶哭,都没有壮年男人的哭让人听起来撕心裂肺。人们一个个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倒在船舱里,滚在甲板上,哭成一团。哭声汹涌地淹没了驳船马达的声响。那只黄狗似乎明白人们在哭什么,“呼”地一声从船上箭一样射了出去,扑到岸上,仰天长啸……
  船到了江心,顺江而下,这时,船上的主人才发现黄狗下了船,于是拼命呼喊着它,向它招手。黄狗这时似乎又明白了什么,一边叫,一边沿着江边狂奔。然而,驳船已不可能为只狗再开回去,只见黄狗跳下水,在江里追;追不及了,又跳上岸,继续追。船渐渐远去,狗仍在岸边,越沟跳坎,拼命追赶。
  终于,苍茫云水间,悲怆的主人再也听不到狗吠声了……
  这就是汉江儿女故土难舍的情景,这就是他们别离汉江时浓垂的乡愁。对于故乡的崇拜,已经升为一种图腾,沉为一种情感。一块石头,一包乡土,千百年来,汉江儿女远离故土,总是以这似水的抒情方式,把自己和故乡连结起来。这种类似婴儿恋母的情结,成为一种文化特质,维系着民族的团结、发展和强大。也因这深厚的文化积淀,汉江儿女不得不忍受着情感上的巨大悲痛,离开了故土家园。郧阳古城,均州古城,还有那一大片肥沃、美丽的河谷平原,它们因万年古河诞生,又因万年古河而消失。打捞起来的,永远是剪不断的乡思。
    返迁之泪
  1
  湖北郧县、均县、河南淅川三县40多万移民中有17万多人远迁至湖北京山、嘉鱼、武昌、汉阳、宜城、襄阳、枣阳、随县、沙市、南漳、沔阳、钟祥和河南邓县。其余几十万人在本县后靠。在那个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移民们被迫走上了异乡之路。由于生活的艰辛、劳作方式的不适应、以及当地人的“欺生”行为引发了种种矛盾,有的地方甚至发生武斗,至使原本思乡的移民开始成千上万地返迁,他们不顾—切地又回到了各自的故乡,哪怕是一路乞讨要饭。但他们在故乡已没有了一切:没有户口、没有房屋、没有土地,他们属于“黑人”。根据当时的政策,故乡的政府根本不可能收留他们,除了劝说、办学习班外,就是强行催撵。于是,他们撵了就跑,跑了又回来。他们成为—个庞大的游民群体。
  由于返迁时他们的生活资料全部留在安置地,家底一片空虚。游民们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他们只好在河边、岸边、山边搭茅庵睡席片,库水上来了,他们就跑;库水下去了,他们就在江边消落的泥地上撒把种子,收多少算多少。在一些公路、码头边返迁移民的庵棚长达数公里。
  

故园大迁徙:历史的伤痛与眼泪(12)
他们有的四处卖苦力,给建筑工地拉板车、掏沙、装卸、搞运输;有的四处捡破烂,捡垃圾、捡废弃物、捡烂菜;他们有的返迁早,在陡坡上开荒半年收粮、半年乞讨,返迁晚的,无地可开垦,他们只好四季乞讨;再无办法的就男的去偷,女的去卖淫……
  总之,他们宁可挨饿乞讨、宁可寒窑破棚也不返回安置区。
  2
  淅川县原黄庄乡石桥大队杏山小队康长林,全家5口人,1971年返回后将卖房款买粮口用尽后,一家人逃荒至内乡瓦亭,把大女儿嫁给福星大队三队会计而入队落户,三年后女婿被免掉会计职务而举家被赶出生产队。后讨饭三年又把二女儿许给另一生产队会计后方安家落户,因家底空虚,全家年吃统销粮4个月,共借、贷款1300余元,那个年代1300元外债是个天文数字;
  返迁移民侯学定,全家8口人,1973年返回,在淅川黄庄公社石桥大队东沟生产队水库边搭草庵一间,生活靠在库边开垦的二亩荒地,仅能维持二至三个月,其余时间全靠乞讨要饭,五个孩子都因无钱而未入学;香花乡周沟村四组移民张志芳,全家6口人,1977年返回后在该公社搭一间茅屋居住,后沦落乞讨。1980年3月,张志芳一家讨饭至周沟四队,将其18岁的三女儿嫁给队长的弟弟方才入队落户,住的是生产队原来的牛屋;返迁移民马会州,返迁后住在陈庄三队,全家10口人挤住在两间草庵里,本人残废,两个孩子在外讨饭,三个孩子光着屁股,15岁大女儿和母亲轮流穿一条裤子……
  2005年6月,我踏访来到河南淅川仓房镇,仓房镇当年移民多达15000人,返迁移民也最多,达2300多人,他们原本都是居住在土肥水美的古丹阳下寺和龙城的居民,古丹阳沉没后他们被迁移到湖北荆门和钟祥县,后因与当地人发生武斗于1969年之后陆续流落回乡。仓房镇有一个村庄叫沿江村,在淅川的地图上我们是找不到这个村庄的。这个村庄居住着468个返迁移民,当年他们从荆门一路乞讨回来,回来后,他们就在家乡后面三面环水的山地上搭庵棚,垦荒,捞鱼维生。但原本属于他们的山地在他们迁走后划给了县林场,因此,他们常因垦荒又与林场发生纠纷甚至武斗。白天扒的红薯垄、插上的红薯秧,夜里就被林场给平了,种上树苗;耕牛也被拉走20多天不给,公社书记出面说情,才又把牛赶回来……
  在返迁潮开始的年代,国家政策是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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