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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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地重游- 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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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她的,”朱莉娅说,“还有这个。她本人的东西都在我和科迪莉娅手里。属于家庭的首饰都送到银行去了。” 

“我很久没有看见这些东西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全部首饰都看见过。有些什么东西?有人跟我说,是不是有些很名贵的红宝石?” 

“有的,是一串项链。妈妈过去常常戴,你不记得吗?还有些珍珠——她总是戴了出去的。不过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年年放在银行里。我记得还有一些难看的宝石垫座,还有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宝石项圈,现在没人戴得了啦。还有大量的一般宝石。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哪天看看这些东西。” 

“喂,爸爸不是要把这些东西典当了吧?他没有再欠债吧?” 

“不,不,没有这类的事情。” 

布赖德吃得很慢,很多。我和朱莉娅都注视着坐在蜡烛中间的他。过了会儿他说:“如果我是雷克斯的话”——似乎他满脑子都是这类假设:“假如我是威斯敏斯特大主教的话”,“假如我是大西方铁路公司的老板的话”,“假如我是个女演员的话”,等等,仿佛仅仅由于命运捉弄人,他才没有成为这样的一个人物,也许哪天早晨醒来他会发现事情已经改正过来——“如果我是雷克斯的话,我就会住在我的选区。” 

“雷克斯说不住在那里,每周可以免掉四天的工作。” 

“很遗憾他不在这儿。我要宣布一件小事情。” 

“布赖德,别那么神秘。说出来吧。” 

他又做了一个怪相,似乎意味着“不能当着仆人们的面说”。 

后来当葡萄酒放到了桌子上,只剩下我们三人的时候,朱莉娅说道:“直到我听到你宣布了我才走。” 

“好吧。”布赖德说,他靠在椅子上,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的酒杯,“你只要等到星期一就可以看到报纸上刊登出来。我已经定好要结婚了。我希望你们会高兴的。” 

“布赖德,太……太惊人啦!和谁啊?” 

“噢,和你不认识的一位。” 

“她漂亮吗?” 

“我想你倒未必会说她很漂亮。我认为‘标致’这个词儿倒和她有关系。她是个大个子女人。” 

“胖吗?” 

“不,是高大。她名叫马斯普拉特夫人。她的教名是贝里尔。我认识她很久了,而且直到去年她还有丈夫;现在她成了寡妇。你们笑什么?” 

“很抱歉。倒是一点儿也不可笑。只是太出人意料了。她……她的年龄和你差不多吧?” 

“我想差不多。她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孩子刚刚去了安普尔福思。她的境况不太好。” 

“不过,布赖德,你是在哪儿找到她的?” 

“她已故的丈夫,海军上将马斯普拉特,也收集火柴盒。”他十分严肃地说。 

朱莉娅颤抖了一下,差点没笑出声来,随后克制住自己。她又问道:“你不是因为她的那些火柴盒才要她的吧?” 

“不是,不是,全部收藏品都已经遗赠给法尔默思市图书馆了。我对她极为爱慕。尽管她生活拮据,她还是个快乐的女人,非常喜欢演戏。她和天主教演员协会有联系。” 

“爸爸知道吗?” 

“今天早晨我收到他的一封来信表示同意。他一直催我择日结婚。” 

这时我和朱莉娅同时想到,我们不能一味听任好奇和惊诧支配;因此我们用一种几乎不带嘲笑的、尽量柔和的口吻向他表示祝贺。 

“谢谢你们,”他说道,“谢谢你们。我觉得我非常幸运。” 

“可是我们什么时候会见到她呢?我的确觉得你应该把她带到这里来。” 

他什么也没说,一边小口喝着葡萄酒,一边凝视着。 

“布赖德,”朱莉娅说,“你这个狡猾的、得意洋洋、没有心肝的家伙,为什么不把她带来呢?” 

“哦,我不能这么做,你知道的。” 

“为什么不能?我非常想见她。现在就给她打电话请她来吧。这时候撇下她一个人在家,她会认为我们太古怪了。” 

“她还有孩子们呢,”布赖兹赫德说,“再说,你不就是挺古怪的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布赖兹赫德扬起头来,严肃地望着他的妹妹,继续用同样单调的口吻说道,好像他现在说的事同前边说的完全没有两样。“照现在这个情形,我不能请她到这儿来。这是不合适的。毕竟,我在这里只是个房客。就这儿是谁的来说,眼下还是雷克斯的家。这里发生什么事,是他自己的事。不过我不能把贝里尔带到这儿来。” 

“我简直不理解。”朱莉娅相当严厉地说。我望着她。一切温和的嘲笑都不见了;看起来她警觉了,差不多大吃一惊。“当然,我和雷克斯都希望她来。” 

“噢,不错,这一点我并不怀疑。问题完全不在这里。”他喝干了葡萄酒,又斟满了,把酒瓶推到我面前。“你们应该理解,贝里尔是一位具有严格天主教原则的女人,这种原则由于中产阶级的偏见更加牢不可破。我不可能把她带到这儿来。你愿意和雷克斯姘居,还是和查尔斯,或者跟两个人姘居,这种事无关紧要——我也一向总是避免探究你们的私生活——可是无论如何贝里尔是不会同意做你的客人的。” 

朱莉娅站起来。“呸,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蠢货……”她说到这儿住口了,转身朝门口走去。 

起初我以为她会忍俊不住笑起来;当我随后打开门到她那里时,却惊恐地看到她泪流满面。我犹疑起来。她从我身边溜过去,看也没有看一眼。 

“大概我给别人这么一种印象,仿佛这是一次有利可图的婚姻,”布赖兹赫德继续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不能为贝里尔辩护;毫无疑问,我的牢固地位对她是有影响的。的确她自己也这么说过。不过就我自己来说,请允许我着重指出来,我对她可是很倾心啊。” 

“布赖德,你对朱莉娅说了多么过分的无礼的话!” 

“并没有什么会引起她反感的话。我只不过说了一件她知道得很清楚的事实。” 


她不在图书室里;我上楼到她的房间,她也不在那里。我在她那摆满了东西的梳妆台旁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她是否会回来。通过敞开的窗户,房子里的灯光经过阳台流泻出去,和暮色交融在一起,照到喷泉那儿,这个喷泉总是吸引我们去休憩养神,我瞥见了靠在石头上的白裙子。时近夜晚了。我发现她躲在最漆黑的隐蔽处,坐在木椅子上,在环绕着水池的修剪过的黄杨树的凹处。我把她搂在怀里,她把脸贴到我的心上。 

“你在外面不冷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依偎得更紧了,接着就啜泣得颤抖起来。 

“亲爱的,怎么啦?你干吗在乎呢?那个老呆子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在乎;没什么关系。只是让人感到震惊。别笑话我。” 

在我们仿佛是一辈子的两年恋爱时间里,我还没有看到她像现在这样激动过,这样毫无办法。 

“他怎么敢跟你像这样讲话?”我说,“这个冷血的老骗子……”可是我的同情并没有得到她的反应。 

“不,”她说,“不是这样。他完全对,他们,布赖德和他那个寡妇全都知道了;白纸黑字他们看得清楚。他们在教堂门口花上一便士,就可以买到印刷传单了。你要是花上一便士,什么事情都可以知道,白纸黑字印得清楚,谁也不知道你花了钱;只有一个老妇女拿把笤帚在忏悔室那头哗哗地扫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在七悲圣母像前点亮一支蜡烛。往盒子里放进一个便士,不放也行,随你的便;然后取走你的传单。用白纸黑字印出来,这你就明白了。 

“归结为一个字眼,也就是归结为一个简短的、平凡的、致命的并且影响你一生的字眼。 

“这就是‘姘居’。不仅仅是做了错事,像我当初去美国做的错事。做了错事,知道错了,不再做了,就忘记它。他们指的可不是这个。这可丝毫也不是布赖德的意思。他的意思就像用白纸黑字表明的一样。 

“姘居,或者有罪的生活,总之都一样,就像一个受到小心照料和保护他不受人世影响的白痴儿童一样。‘可怜的朱莉娅,’人们说,‘她可不能再抛头露面了。她得清楚她的罪孽。这种事仍然存在,多么遗憾。’他们会说,‘可是这罪孽又是那么深重。像这样的孩子总是这样的。朱莉娅舍不得抛弃她的小小的、疯狂的罪孽。’” 

“就在一个小时前,”我想,“在夕阳下她坐着在水里转动她的戒指,数着幸福的日子;而现在星星初现,白天阴暗的飒飒声刚刚结束,竟全是不可名状的哀伤!我们在彩绘客厅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烛光里落下什么阴影?两句粗言,一句陈词滥调而已。”她发狂了;她的声音,一会儿在我胸前闷响,一会儿清晰而充满了痛苦,以零落的词和断断续续的句子传到我耳中。 

“过去和将来;那些年我还试着想做一个好妻子,在雪茄烟的烟雾中,筹码在十五子棋棋盘上噼啪作响,在男人们桌旁斟酒的那个”笨蛋“般的男人;当我打算给他生个孩子的时候,死胎折磨得我死去活来;抛开他,忘掉他,找到了你,和你在一起的两年,和你在一起的将来,或者不和你在一起的将来,战争来临,世界毁灭了——罪孽。 

“很早以前从坐在圣心像前,坐在壁炉旁,伴着摇曳的烛光在编织的霍金斯保姆那里听到罪孽这个字眼。每个星期日午餐以后,在妈妈房间里,我和科迪莉娅都带着《教义问答》。妈妈带着我的罪恶去教堂,在伦敦点燃灯火之前偷偷溜出来;带着我的罪恶走过空荡荡的大街,大街上送奶的人的马前蹄踏在人行道上。妈妈是由于我那使她苦恼万分的罪恶死的,这罪恶比她自己致命的病还要残酷。 

“妈妈是由于我的罪孽死的;基督是由于世人的罪孽死的,手和脚都钉在十字架上;罪孽笼罩在夜间育婴室的床边;年复一年地笼罩在法姆大街那间狭小的、铺着闪光油布的书房里;笼罩在那座只有一个年老的打杂女工扬起灰尘、只有一支蜡烛在燃烧的阴暗的教堂里;在正午、高高地笼罩在人群和士兵头上;除了蘸满醋的海绒和一个强盗的宽心话以外,没有得到什么安慰;永远笼罩着;永远没有冰冷的石墓,石板上也没有展开的尸衣,黑洞洞的墓穴里也没有香油和香料;总是正午的太阳和掷骰子分一件无缝衣服的喀嗒声。 

“没有退路;大门上了栓;圣徒们和天使们都沿墙排列着。被抛弃了,给丢弃了,颓毁了;那个患狼疮的老头带着根有叉的手杖,在黄昏的时候一瘸一拐地出去翻弄垃圾,希望找到什么东西装进麻袋里,找到可以出卖的东西,可是厌恶地走开了。 

“没有名字,死了,就像那个死婴。我还没有看到她,就被他们包起来拿走了。” 

她在哭泣中间讲着讲着就陷入了沉寂。我毫无办法;我漂流在一个陌生的海上;我的手放在她那件紧身短外衣的金缕线上,又冷又僵,我的眼睛干涩;现在当她在黑暗中紧紧地抱住我的时候我的精神却离开她很远,正像许多年以前从火车站回家路上我给她点燃纸烟的时候一样远;也像当年她在教区长旧宅精神错乱的那些冷寞、空虚的岁月一样远,像我在密林丛莽中时一样远。 

眼泪随着絮语涌出来;过了一会儿她默默地停止哭泣。她坐起来,离开我,拿着我的手帕,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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