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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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上卷)-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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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万戚然说:“你远在京师,自然不能回去。古稀孝子送九秩老母,无论生者还是逝者,都已无遗憾了。”
  张之洞点头说:“大伯母福大寿大,不仅是我们张氏家族的母仪,且足以表率乡邦,垂范后昆。”
  张之万说:“老母临终时,格外挂牵在外边做官的你和滋轩。说为国家办事不容易,要你们两郎舅自己多多保重。滋轩近来如何?他很长时间没有给我来信了。”
  滋轩是张之洞三姐夫鹿传霖的表字。张之洞有六兄弟八姐妹,鹿传霖是他的三姐夫。
  鹿传霖是直隶定兴人。父亲鹿丕宗在贵州都匀府做知府时,张之洞的父亲正在兴义府做知府,二人既是同乡,又同为一郡之守,故成为好友,进而结为儿女亲家。那一年苗民闹事,攻破都匀,鹿丕宗夫妇同时被杀。二十岁的举人鹿传霖冲出城外,搬来官兵,收复都匀,由此声名大振。后来,鹿传霖投奔正在安徽与捻军作战的钦差大臣胜保。同治元年考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散馆后没有留翰林院,而是改放广西知县。这种资历有个名称,叫做老虎班。
  原来,通常的进士放知县,需要等候一段时期,待有缺出之后,才能补缺成为正式的县令。庶吉士散馆改放地方,不须等候,立马上任。这就叫“老虎班”。虎为百兽之王,兽类都怕它让它,庶吉士下来的县令,候补的进士们都得让它,就像百兽让虎一样。这可能就是“老虎班”一词的来历。
  鹿传霖有着一般书生所没有的胆气,又有军旅生涯的经历,故而在平息地方骚乱,维持社会秩序方面,便远不是通常的县令所可比拟的。这些年来战乱频仍,各地均不太平,正是鹿传霖施展才干的好时机。于是,他便因此步步高升,官运亨通,由县令而知府而道员,去年又升为福建按察使,已做到负责一省刑名治安的高级官员了。比起这个能干的姐夫来,只小两岁晚一年通籍的舅子,便要显得迁升慢了。在仕途上,功成名就的堂兄和干练通达的姐夫,常常是张之洞的鞭策。
  “上个月收到滋轩的一封信。他在福建过得很好,家眷也都平安,年底第二个媳妇将过门。”
  张之洞正想问一问几个住在南皮的远亲的近况,桑先生走了进来,对张之万说:“青帅,酒菜已在清风轩里摆好了。”
  “好。”张之万起身,对堂弟说,“香涛,我们过去吃饭。”
  走进清风轩,只见古雅的八仙桌上只摆着两双筷子。张之万指着仅有的两张靠背椅说:“今天这顿饭只有我们兄弟俩,我们慢慢地边吃边聊。”
  张之洞正要将东乡的事情好好跟堂兄说一说,又要细细地打听一下堂兄和醇王的这次不寻常的会晤,如此安排真是太好了。
  兄弟俩坐定,喝了一口酒后,张之洞问:“老哥,这位桑先生是个什么人?是跟您从南皮进京的,还是本就住在京师?”
  张之万摇摇头:“既不是从南皮跟我来的,也不是住在京师的,他是应我的邀请,昨天从隐居地燕山脚下古北口来贤良寺与我相见的。”
  隐居、燕山、古北口,与机警、干练、洒脱交织在一起,立即在张之洞的脑子里组成了一幅奇异的图景。他对这位桑先生有着一股少有的浓厚兴趣。
  “这是个什么人,您一进京,便把他从隐居地召来相见?”
  “说来话长了。”张之万微微一笑。“同治九年,我在江苏做巡抚。有次在苏州织造春熙府上做客,见他的客厅里悬挂着一幅中堂,画的是嵩山绝顶图。莽莽苍苍,气象万千,甚得山水之奥妙。我自认为画山水四十多年了,尚画不出此画的气概来。便问春熙,此画是谁人所作。春熙说,这画是朋友送的,据说画画的人就寄居在虎丘。大人若是喜欢,明天就派人去虎丘,叫他画一幅更好的送给大人。我走到画前,再仔细端详着这幅嵩山绝顶图,愈看愈觉得手笔不凡,便对春熙说,此人不能召唤,不要你派人去叫,得用轿子把他接到巡抚衙门里来。春熙说,一个穷卖画的,也值得中丞用轿子去接吗?他哪里受得起这个礼遇,多给他几两银子好啦。香涛,你听听,这就是旗人的口气!”
  “又是一个焚琴煮鹤的俗吏!”张之洞冷笑道。
  张之洞这句话有一个典故。明代苏州有个大画家沈周,名重一时。有次苏州知府要找一个画画的人,左右推荐沈周。知府发朱票传唤沈周,并命他立即在走廊上作画。沈周对知府的无礼甚是恼火,便挥笔画了一张《 焚琴煮鹤图 》。知府不知沈周在讥讽他不懂艺术,居然把画挂了出来,引来苏州文士们一片讪笑。
  “香涛,大家都说你作诗用典确切,你这顺手牵来的典故真是切得太准了。”
  同是发生在苏州的故事,同是官家对民间艺人的恶劣态度,相似之处,如同翻版。张之万对堂弟的腹笥功夫由衷佩服。
  张之洞笑了笑,没有答话。
  “第二天,我把自用的绿呢大轿派出去,从虎丘接来这位画师,他就是这个桑先生桑治平,表字仲子。那年他三十出头,长得一表人才。”张之万满脸喜悦地说下去,“我和他谈了一个多时辰的话,发觉他不仅精于绘事,而且有着满腹经济之学,心中诧异:这样一个难得的人才,怎么会寄居虎丘古寺,靠卖画谋生?我问他,他只简单地说了两句:十年前遭遇一场大变故,事业毁灭了,从此便四海为家,以鬻画谋食。我问他收入丰厚不丰厚。他苦笑着说,看画者多,买画者少,收入菲薄,聊以度日而已。我便对他说,我爱画画,极愿与你交个朋友,你间或也可帮我做点衙门里的事;若不嫌弃的话,你就留在我这儿,我给你月支一份薪水如何?桑治平说,中丞大人对我如此器重,不容我不答应,只是做不了什么事,很觉惭愧。我笑着说,即使什么事都不做,一个月画一幅画送给衙门也好呀!就这样,桑治平留下了。后来我到福州,他也跟着去了。他果然每个月送幅画给我,说是顶薪水。其实,他帮过我很多忙,出过不少好主意。同治十二年,我辞官回南皮。桑治平说,我又要闯荡江湖了,但我会永远与您保持联系。第二年他来信告诉我,已在古北口成家落户。香涛,我对你说了这么多,是想介绍他与你认识。据我的观察,此人不是一般的人,你今后可以和他做个朋友。”
  

第一章 清流砥柱(33)
张之洞是个喜好奇特的人,自谓喜读天下奇书,喜识天下奇器,喜交天下奇才,喜做天下奇事。刚才在大门口一见面,桑治平便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现在听堂兄这番介绍后,他立即意识到此人是个与众不同的奇人,遂点头说:“这个桑治平的确不是凡庸,古北口离京师不过三百来里路,过些日子,我亲自到他家里去拜访他,以示订交的诚意。”
  “好!”张之万举起酒杯来,“喝酒!”
  张之洞将酒杯举起,互相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酒,吃了点菜后,张之万笑着说:“这几年贤弟回京师来,连上了几十道很有力量的奏章,朝野震动,太后召见,真正是名播海内。前天醇王爷还在我面前称赞你哩。”
  这是个重要的信息。张之洞忙问:“醇王爷说了些什么?”
  “醇王爷说,你的堂弟张之洞是条硬汉子,不怕洋人,太后赏识他,我也喜欢他,他是个有骨气的人。又说,太后和我都同意他的意见,杀掉崇厚,给点颜色让俄国人看看。只是想到崇厚的祖上为打江山出了大力,故改为斩监候。太后和我都希望他今后多上好奏章。”张之万顺手捋了捋稀疏的花白胡须,笑眯眯地望着堂弟说,“有你这样的贤弟,老哥我的脸上都光彩不少。”
  听了这话,张之洞的心里十分高兴,一个重大的设想突然跳进脑子:何不趁此机会,请老哥引见引见,到醇邸去走一趟呢?如果东乡这个案子得到醇王的同情,那就好办多了。尤其是,如果与醇王建立起交往,则于今后的仕途,简直有不可估量的好处。
  张之洞做了十多年的京官,虽然见过醇王几面,却没有受到过醇王的接见,对于这位贵为皇上本生父的王爷,他也只是从道听途说中得到的印象。醇王眼下除开一个亲王的封爵外,不兼任何差。张之洞弄不清楚,这个仅只四十岁的皇上本生父,究竟是对政事本就缺乏兴趣呢,还是惮于西太后的威权,不愿插手其间,以免遭不测?抑或是暂作韬晦,待皇上亲政后再图作为呢?对这位王爷的脾性打小起就了解,这几天又频繁出入王府的堂兄,于此必有自己的明识。
  “老哥,请恕我冒昧,我直言问您一句话,您能答就答,不能答就算了。”张之洞放下酒杯,目光逼视着瘦瘦精精的堂兄。
  “你要问句什么话,这般郑重其事?”张之万不自觉地也放下杯筷,神情肃然起来。
  张之洞将身子向前推移几寸,直截了当地问:“醇邸这次召您进京,除叙别情谈诗文外,还有别的事情吗?”
  张之万望着堂弟那双比常人略显长大的双眼,停了片刻,反问:“你说呢?”
  “要我说,肯定还有别的事。”张之洞摸着酒杯,神情似乎比刚才松弛了许多。“要不然,他不会将您这个古稀老者从偏远的南皮突然召进京来。”
  “让你给说对了。”张之万重新端起酒杯,浅浅地喝了一口,说,“其实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只不过这是我们兄弟俩的私房话,你绝不能对外说起半个字。”
  张之万一直觉得自己对堂弟有所亏欠,故而特别照顾。这些年来,他常在书信中对堂弟谈自己的宦海感受,以便堂弟多一些借鉴。张之洞对堂兄的这种关怀一向很感激。自然,与醇邸会晤这等大事,若不是出于兄弟情谊,张之万是决不会说出其中的内容的;毫无疑问,这也是决不能对外泄露的。张之洞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醇王要我出山。”
  “噢——”张之洞长长地应了一声,这颇为出乎他的意料。“现在怕不行,还正在守制期间里。”
  “是呀!”张之万轻轻地说,“醇王爷因为不知道,听我这样说,他没有强求,只好说一等服阙就进京吧!”
  堂兄能东山再起,进京担任要职,对张之洞来说无疑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他忙说:“您没有推辞吧!”
  张之万笑着说:“我对醇王爷说,我山居六七年了,过两年愈加老了,再出山也不能为朝廷做什么事。”
  “醇王怎么说?”张之洞急着问。
  “醇王爷说,镇抚国家,还得靠老成。皇帝一年年长大,再过几年就要亲政了,我要为他预备几个靠得住的人。你不要推辞,服阙即进京,一言为定!我原是因为亲老而辞官的,现在老母已归道山,醇王爷既然不嫌我老,我也就再没有别的理由不出山了。”张之万乐呵呵地一边说,一边喝了一大口酒。
  张之洞知道,当年若就是现在的局面,即醇王的儿子已登位的话,张之万是决不会辞官归里的。人之常情是久动思静、久静思动,说不定这些年他天天在南皮盼望着朝廷的征召。想到这里,张之洞很是兴奋,他举起酒杯,高声说:“恭喜您,老哥,到时我回南皮接您!”
  “哪里敢劳贤弟的大驾!”张之万自己更是满心欢喜。
  “老哥,我再冒昧问您一句话,醇王眼下不兼一差,也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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