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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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上卷)- 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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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子咧开嘴大笑。
  王定安说:“我也是累了,早有退隐林泉之志。等忙过这阵子后,我就回家,一辈子再不出来了。”
  “我也来试试!”
  葆庚从王定安手里拿过竹筒,摇了几摇,也摇出根竹签来,看那上面写着“第十五号”。众人看签簿上“第十五号”下也写着两句诗:“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唉,圣母娘娘,你真是知我心的大慈大悲活菩萨!”葆庚把竹筒放到桌子上,无限感慨地说,“我虽然不大读诗,但王昌龄的这首诗我还是读过的,这两句诗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了。我葆某拼死拼活为山西做事,偏就有人烂嘴烂舌说我的坏话。今天你们二位都在这里,日后要替我作证,我的清白,圣母娘娘都看到了。”
  王定安忙说:“葆翁,神明在上,你是清白无辜的,放宽心好了!”
  张之洞心里想:这签真有意思,是值得信还是不值得信呢?若说不信,王定安的已作了应验;若说信,难道葆庚就真的清白无辜?
  正在这样想时,老头子已把竹筒递了过来:“您这位老爷也摇一支,凑凑兴吧!”
  张之洞想:摇摇也好,看看我会摇出个什么签文出来。
  张之洞学他们的样也摇出一支来,那上面写着“第一百二十七号”。老头子翻开簿册,“第一百二十七号”下写了这样几句词:“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张之洞笑着说:“李清照的这几句词对我来说就不灵验了。我连眷属都没有,哪来的云中锦书!”
  老头子笑眯眯地说:“客官有所不知,这签文有多层含意。对有眷属的人来说,指的自然是情书;对未成家或没有眷属的人来说,这指的便是近期内当有大喜讯来。”
  葆庚赶紧接话:“这签文是灵的。早两天,我有一个朋友正托我为他的女儿找婆家。这女孩仗着人长得漂亮,心高得不得了,媒人踏破门槛,她一个也不同意。现在二十二三岁了,还没个人家,父母急得不行,要我帮他留意。”
  “你说的是谁家?”还没等张之洞说话,王定安便关心地问。
  “是祁老二的四闺女。”葆庚答。
  “噢,祁家的女儿?”王定安的两只小眼睛里顿时明亮起来,他对着张之洞说,“您可能没听说过,太原城里有句话,叫做祁家四朵花,压倒百万家。已出嫁的三个女儿我都见过,果真是一个个貌若天仙,据说四闺女又比三个姐姐更漂亮。这可是天大的喜讯,签上的这几句词好比圣母娘娘在做媒,切莫错过了这个机会。”
  或许是“压倒百万家”这句话撩起了兴致,也或许是圣母殿签文带来了情趣,丧妻半年的张之洞突然想到,是应该找一个女人了。他快乐地答道:“行啊,我倒要看看祁家的四闺女到底怎么个美法!”
  “好,好!”葆庚击掌欢笑。“这事包到我身上,明天回城后我就来安排。”
  正说着,李矮子家送来一桌丰盛的酒饭。老头子点燃蜡烛,大家围坐一桌,在圣母娘娘的身旁,兴致勃勃地喝酒吃饭。
  三 夜阑更深,远处飘来了琴声
  吃完饭后,老者将他们带到另一幢宅院。这宅院位于松水亭边,善利泉在此处绕了一个半圆形,将院子三面环绕。另一面是一道屏障似的石壁。院墙里花木茂盛,还有一个小小的鱼池。鱼池里流动着活水,这活水引的是墙外的善利泉水。院子里错落着大大小小十余间房子,都布置得精美舒适。张之洞被安置在其中最大最好的房间里。他很奇怪:这么偏僻的晋祠,为何有这等好的宅院,这是什么人的家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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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晋祠知音(10)
葆庚笑着告诉他:“张大人,您来山西还不久,下官还没来得及告诉您。您在山西做巡抚期间,这幢宅院的主人就是您,今夜我们都沾您的光。”
  “这话怎么讲?”张之洞颇为惊讶。
  “是这样的。”葆庚解释,“当年鲍源深做山西巡抚时,因为有头痛病,听不得城里的喧闹声,于是藩司就从藩库里拿出一笔银子,给他在晋祠里修了这幢宅院,让他住在这里办事。那时,从太原城到晋祠之间,每天车马奔驰,都是因为鲍源深在晋祠的缘故。不久,鲍源深调走了,曾九帅来到山西。九帅长年在战场,风痹严重,常常需要卧床休息,于是这幢宅院便成了九帅的休憩之所。他做晋抚的那几年夏天,便都在这里度过。九帅喜欢泉水、花木,现在院子里的鱼池、树木,都是在他手里开植的。九帅打下江宁后开缺回籍,曾侯送他一副对联……”
  “这副对联我知道。”张之洞插话,“千秋藐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正是,正是。”葆庚击掌赞道,“大人真是博闻强识。九帅很喜欢这副联,因而将这院子命名再读斋。”
  “再读斋!”张之洞说,“这个名字取得好,想不到曾沅甫还有这份风雅气。”
  “九帅书读得好,他是拔贡出身。”葆庚对曾国荃很有感情,“九帅离开山西后,卫静澜来代替。他在山西呆的不久,在再读斋里只小住过几天,也认为此地是个读书休憩的好处所。这半年里,再读斋一直空着。因为要请大人来晋祠踏青,才临时打扫了一下。下官拟在此多安排几个人,把它再修缮修缮。太原城里夏天不好过,大人可到这里来避暑,平时也可常来休息休息。”
  真个是初任地方要员,张之洞压根儿没有想到,一个巡抚居然还有这种特权,这与山西百姓普遍的饥寒贫困,与许多人的流离失所相比较,是一个多么大的差距!过去在湖北、四川做学政时没有留意过,说不定那些巡抚们也都有几处别墅在郊外的名山胜水处。怪不得百姓与官府之间有一种本能的对抗情绪。面对着千百万啼饥号寒的父老乡亲,作为一省之主,竟然能安得下心来享受这等美宅华居,百姓怎能不讨厌唾骂乃至仇恨呢?
  若是在平时,张之洞会立即拂袖而去,也不会顾及别人的难堪与尴尬,但今天他的心情格外好,何况这个宅院并不是为他而修建的。他对葆庚只淡淡地说了句“不必再修缮”后,便将葆庚等人打发走了。
  夜里,张之洞躺在舒适的床上,想起白天所看到的名殿古树,精神仍在兴奋状态中。他毫无睡意,遂披衣而起,伫立木格纱窗下,欣赏晋祠的夜景。
  大根早已沉睡,四周安静极了,只有善利泉流淌时发出的汩汩响声,这响声益发衬托出晋祠的静谧。皓月的清辉透过树叶花瓣,在地面上织就一幅黑白相间斑斑驳驳的图画。远处,黝黑的群山,像剪纸似的贴在碧净如洗的夜空底部,给古老的三晋大地增添几分神秘诱人的气氛。
  似有花香传来,淡淡的,幽幽的,着力去嗅着,好像又什么味道都没有。才一眨眼间工夫,仿佛另一股香气又从远处飘来。张之洞想起韩愈的名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暮春之夜的远方香气,似乎也跟早春的草色一样,在有与无之间:不经意,则香气袭人;若着意寻找,它又无影无踪。
  张之洞做了半年的山西巡抚,说实在话,山西并没有给他一个好印象。今夜,他好像发现了山西的另一面:秀美、温馨、神奇、迷人。
  山西,你原来也这样的可爱!
  忽然,从宁静的夜色中传来了琴声。这琴声飘柔轻曼,时断时续,它立即把张之洞的心给吸引住了。他全神贯注地听着。
  这古琴弹拨得真好:它像是门前善利泉的流水,轻轻的,淙淙的;它也像兴义府外绕山的雾岚,绵绵的,悠悠的;它又像薄暮时光川西坝子农舍上升起的炊烟,婷婷的,袅袅的;它还像初夏季节京郊田畴上吹过的和风,暖暖的,熏熏的。这琴声,使张之洞想起了结发之妻石氏。
  石氏当年弹出的琴声就是这样的轻曼悦耳,温柔润心。她有时也会伴着琴声独自低吟。那歌声婉转甜嫩,绕室盘旋。石氏的琴声和歌声,给孩子们带来欢乐,给清贫的日子带来充实,给小家庭带来温情,更给青年张之洞带来说不尽的幸福感。
  石氏的琴声,是张之洞永恒的怀念!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苏东坡的悼亡词,今夜又在他的脑中浮起。这远处传来的古琴之声,莫不就是石氏所弹奏?是她在思念往日甜蜜的岁月,在眷恋人世间的丈夫儿女?
  难道是幻觉?万籁俱寂的荒郊野外,哪来的琴声?张之洞屏弃一切思念,侧耳倾听。不,这不是幻觉,千真万确是有人在弹琴,只是琴声已变了。
  此时传来的琴声与刚才的不同,它迂缓游移,凄清幽冷,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张之洞猛然想起来,这不是石氏在弹琴,这是母亲在弹琴。
  四十多年来,在张之洞的记忆中,确切地说,是在他的想象中,母亲的琴声多半都是这样的:它充满着哀怨,充满着遗恨,它似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述说,似有无穷无尽的爱要施予。张之洞脑海中母亲的形象既圣洁高贵,又愁肠百结。这些,都化为不绝如缕的琴声,长久地回旋在他的胸臆间。现在,这远远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琴声,勾起了他对母亲的深深思念。
  

第四章 晋祠知音(11)
再读斋纱窗前的张之洞,久久地沉溺于对往事的寻索追忆之中。这琴弹得如此动人心扉,扣人心弦,弹琴者必定心灵手巧精于音律。此人是聪慧的雅士,还是纤丽的婵娟?明天得问问。
  第二天一早,张之洞向圣母殿的看守老头说起昨夜有人弹琴的事。老者说:“这是李老头的女儿弹的。晋祠里有一个旧书院,名叫晋溪书院,是乾隆年间办的,到同治初年停办了,以后做了当地百姓子弟的蒙馆。两年前,李老头被聘为蒙馆的塾师。李老头一家三口:老伴和一个守寡在娘家的女儿。”
  老者望着张之洞,以一种很怜恤的口吻说:“有一天,李老头到圣母殿来和我聊天,说起他女儿的事。他的女儿名叫佩玉,十八岁出嫁,夫家是个殷实的家庭。嫁后第二年便生了一子。日子本过得甜美。不料,夫婿陡染急病,一下子便死去了。二十一岁的佩玉顿时成了寡妇,她心中已是悲痛万分了,又加之各种风言风语更令她难过,不少人指着她的背影,说她克夫,是扫把星。好在还有个儿子,佩玉含着眼泪忍着痛苦,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谁知,儿子三岁时出天花死了。这一下,佩玉的全部指望都落了空,夫家也不把她当人看。万般无奈,佩玉只得回到父母身旁。她从小好弹琴,这两年来因为心中郁结过多,便常常借琴来作解脱。客官,佩玉昨夜的琴声打扰了您吧!”
  “不,她的琴弹得太好了,我想去见见她。”
  葆庚忙说:“一个住娘家的寡妇,怎好叫您亲自去看,把她叫过来好了。”
  张之洞将葆庚拉到一旁,轻声说:“昨天我就说了,我们到晋祠来就成了踏青的游客,不再是抚台、藩台,去看看有什么不可以?何况这个女子琴弹得这样好,也可算个才女,我即使以抚台的身份去看她,也是应该的,并不辱没二品大员的职衔。”
  葆庚笑着改口道:“大人说得对,我们都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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