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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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上卷)- 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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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宣怀不敢多打扰李鸿章,遂告辞离开北洋大臣衙门。
  李鸿章拿着电报走进卧房,再细细地看过一遍后,便将它压在枕头下。他是个心胸开阔的人,平生不知度过多少险滩恶浪,这种事不至于影响他的情绪,他照常睡他的午觉。
  一个钟点后,他起床走进签押房,开始处理公事。老仆人送来他数十年来喝惯了的祁门红茶。他喝上一口后,想起了午间盛宣怀送来的电报。
  自从同治元年组建淮军救援上海以来,李鸿章与洋人打交道已有二十余年的历史。他虽然不懂洋话,也没放过洋,但对东洋西洋各国的情况大致了解,至于对自己国家的实力和各种弊端,更是洞若观火。积二十余年的洋务经验,李鸿章深知中国目前远不是东西洋各国的对手,必须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用来向洋人学习,引进他们的长技,然后才能谈得上与他们抗衡;至于制服洋人,则更是近期所不能奢望的。他的老师曾国藩在世时,师徒俩多次谈过这件事,彼此的看法是一致的。同治九年他们联合上折,请求派出优秀子弟分期分批出洋留学,学习洋人的天文历数、机器制造等技术,十年八年学成后再回国报效。他和他的老师把这个国策定名为“徐图自强”之策,并认为这是导致中国富强的惟一稳健而有效的策略。中国在近几十年里,应当有一个能保证这项国策得以实现的安定环境,所以,在与洋人纠纷中,要尽可能地采取妥协的办法,避开与外人交战。
  徐图自强之策得到慈禧太后、恭亲王的支持,但也时常受到国人的指责。守旧者认为学洋人的“奇技淫巧”是离经叛道之举,有辱祖宗;激进者又认为在洋人面前的妥协是软弱可耻的行为,有汉奸之嫌。虽有太后和恭王的支持,李鸿章仍时常有各方不讨好的烦恼,但他生性倔强,并不因此而改变自己的国事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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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和耶战耶(3)
法国人在越南挑起的与中国人的纠纷,从去年开始就闹起来了,朝廷像往常一样,也把这件棘手的外交事务交给李鸿章去办理。去年四月间,当法国政府调兵遣将,加大军费开支,准备在越南大干一场的时候,慈禧命李鸿章迅速前往广东,督办越南战事,所有广西、云南两省的军队都归他一人节制。李鸿章抱定不与法国破裂的既定方针,没有去广州,而是在上海与法国公使作了一个多月的和平谈判。后来,谈判的地点又搬到天津。中法双方在谈判桌上磨了半年多的嘴皮,几乎没有什么进展。法国方面终于停止谈判,于是有今年春天越南战场上,中国军队的丧师失地。
  这个时候,法国政府派遣特使前来天津拜会,表示法国并不想把这场战争打下去。只要中国不是损失太大,为了“徐图自强”的大计,对外之事李鸿章都主张隐忍曲全。是的,要抓住这个机会,恢复谈判,如能签订一个双方都可接受的条约,使战争即刻停止,那就更好了。
  但这是一桩极大的事情,不能擅自做主,趁着法国特使和德璀林还在海上航行的时候,应该到京师去一趟,请求陛见,当面向太后禀报。李鸿章打定了主意,次日一早便动身,坐上一驾快马车离开天津。进了京城后,他决定先去看看恭王。于公于私,这都是非去不可的。
  恭王奕䜣的府第,是北京城里的第一号王府,坐落在前海西街,是乾隆朝的权相和淖≌:瞳|玩弄权术,贪污受贿,积累了数不清的银子,建造这座仅次于皇宫的大宅院。乾隆死后,和逄ǎ吻旎实劢透约旱陌芮焱酰院蠹妇苷郏愕搅斯醯氖掷铩W源有劣夏炅焦沽碧岳矗嗄昀铮跻恢贝τ诰α彀啻蟪嫉闹匾恢茫凑瞥ㄇ闾煜隆K≌飧稣樱挂彩敲逼涫档摹
  但眼下,恭王的地位与这座王府的规模却不符了,因为现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王爷,他的炙手可热的权力,已被慈禧太后一纸命令给剥夺了。
  当年,因共同的险恶处境,而内外携手结成联盟的叔嫂,本应长期合作,共享坐天下的荣耀,但其实不然。早在垂帘听政初期,江宁刚刚打下,江南局势尚未完全稳定的时候,慈禧与恭王之间便有了裂缝。
  慈禧虽是咸丰帝的妃子,但她的儿子做了皇帝,她升为太后,便是君了。恭王虽是道光帝的儿子,从血统上来说也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者,但一旦这个皇位没有继承上,他便只是一个臣子,只能听从为君者的号令。违令便是欺君,反抗便是造反,上下形势,一转眼工夫就这样铁定终生。于是慈禧可以对恭王发号施令,恩威并加,而恭王也只有臣服的份。
  裂缝出现,慈禧对恭王很是不满,亲自动手写了一道错字连篇的上谕,把恭王的一切职务都给罢了。过了几天,因为满朝文武都不赞成,慈禧又把职务还给恭王,但“议政王大臣”这个最高头衔却始终没有交还。
  再过几年,同治帝亲政,在母亲的授意下,下令修复圆明园。身为当家人的恭王知道国库窘迫,根本拿不出这笔巨款来,便力劝侄儿收回成命。恭王的不合作,既得罪了侄儿皇帝,也得罪了嫂子太后。小皇帝刚执政,不知轻重,为了讨得母亲的欢心,也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竟然下令革去恭王的一切差使,并贬为庶人。这道命令太骇人听闻了,整个皇族为之震惊。咸丰帝的五弟惇王代表王公大臣向太后求情。
  慈禧原只想警告一下恭王,给他一个处分,却不料儿子这样不懂事,弄得阖朝不满。她只得教训儿子一顿,将罢免几个时辰的各种差使又全数奉还。恭王当然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彼此之间的裂缝遂更为加深了。
  上个月,因越南前线的军事失利,军机处全班下台,恭王心里明白,这是二十余年来,他和慈禧在国事及私事上,各种积怨的总爆发。
  恭王是一个集器局开阔和性格软弱于一身的王爷,罢官以后,他几乎谢绝所有人的拜访,自己更是足不出户。他在王府内赏花观鱼吹箫听戏,倒也自得其乐。过去太忙,没有时间读书,现在有的是清闲,他捧出几本唐诗宋词来读,立刻就被汉人祖先所创造的精美绝伦的艺术给镇服了,成为一个诗迷词狂。
  恭王聪明,从小起又受过严谨的宫廷教育,学问基础好。一两个月下来,他居然写出了几十首很像个样子的诗词来,而在集句这方面,则更显出他过人的才情。
  吃过早饭后,他在王府的东花园里一边散步,一边随意背诵几句唐诗。忽然间灵感上来,又得到一首集句佳作。他急忙回到书房,抽出一纸花笺,将这首诗记下。刚写完,王府长史便来禀报:李中堂的轿子已停在府门外。
  恭王虽然被罢了官,但他还是王爷,且他执政多年,得过他好处的人不少,故家居以来虽大为冷清,却也并非门可罗雀,还是有人前来看望问候。若是寻常的大臣,恭王看过名帖后,交代长史一句“知道了,多谢”,就没有了下文。长史明白王爷的意思,出去婉拒来访者。这样做,来访者并不见怪,反而觉得十分合适。因为这种时候,来访者也不过是表示一种慰问之意罢了,彼此之间都不便深谈,甚至还不知王府旁边是否有醇王的暗探,轿子停留的时间越短越好,心意到了就行了。长史说完这句话后,来访者便会立即起轿离开。
  

第七章 和耶战耶(4)
这就是官场之间的交往,本来不合情理,然而大家都这样做,反而合情合理了。但是,李鸿章不是寻常的大臣,他和恭王的交情也不同寻常。李鸿章这半年来都住在天津,恭王离开军机处后,他只来过一封慰问函,这是罢官后的第一次拜访。恭王放下手中的笔,对长史说:“将李中堂请到阅报室去。”
  王府里的阅报室,是专为恭王阅读西洋各国报刊所辟的一间房子。恭王不懂洋文,这些报刊上的文章自然是已经总署翻译好了的。室内所有摆设,全是西洋的一套,精美考究,舒适实用。
  “王爷。”李鸿章一进阅报室,便要行跪拜大礼,恭王忙双手扶着他的肩,不让他跪下。“中堂年事已高,千万不要这样。”
  说着,亲手把李鸿章领到墙边的座椅旁,请他坐下。这是一套西洋牛皮沙发,是英国公使威妥玛送的。
  “王爷,近来身体还好吗?”李鸿章望着五十刚出头便已显衰老迹象的恭王,关心地问。
  “托祖宗的福,还好。”奕䜣微笑着说,“中堂气色甚好,我真佩服你的保养功夫。”
  “哪有保养功夫,不想事罢了。”李鸿章哈哈一笑,“听说王爷在用功读书,这两天读的什么书?”
  “读的都是闲书。”奕䜣猛然想起自己的诗作,忙叫长史从书房拿来刚写上字的那张花笺,递给李鸿章,“中堂是翰林出身,诗文很好,看我这首集唐人句,有没有牛头不对马嘴的地方。”
  李鸿章恭敬地接过花笺,看那上面写的是一首题作《 无题 》的五律:
  白发催年老,颜因醉暂红。
  有时弄闲笔,无事则书空。
  缥缈晴霞外,筋骸药臼中。
  一瓢藏世界,直似出尘笼。
  李鸿章出身书香世家,小时候在父亲的严督下,刻苦攻读过经史子集,诗文的确做得不错。当年,他的父亲李文安想让儿子拜曾国藩为师。曾国藩对李文安说:“把你家二少爷的诗文拿给我看看吧。”
  李文安送上儿子的诗稿,曾国藩慢慢地翻开着,目光久久地停在那十首《 入都 》组诗上,默默地念着这个二十二岁的年家子的诗作:“马是出群休恋栈,燕辞故垒更图新。遍交海内知名士,去访京师有道人。”心里在点头赞许。当他读到“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时,大为惊讶,他合上诗稿簿,对李文安说:“二少爷志向高远,前途无量,这个学生我收下了。”后来,在曾国藩的指点下,他的诗文长进更大。但李鸿章要做英雄的事业,不乐意在笔墨之间耗费太多的功夫。后来,军务政务繁忙,他几乎与诗文绝交了。
  此刻,他读了奕䜣这首集唐人句诗,不觉大为叹服:“浑然天成,如出一手。王爷唐诗功底如此深厚,真令我这个翰林要汗颜了。”
  奕䜣听了很高兴:“中堂说好,看来这个事我今后可以长做下去了。”
  李鸿章说:“吟诗作赋,毕竟是文人的事业,王爷尽管在这方面才华横溢,也不必下过多的功夫,还有许多大事需要王爷您去费神哩!”
  奕䜣笑道:“我现在无官一身轻,军国大事都不考虑了,正可以全副身心来做这个名山事业。”
  李鸿章佩服奕䜣的器局,奕䜣赏识李鸿章的才具,又加之无论对内对外,二人在大计上十分投合,故二十年来,李鸿章与奕䜣,除开在官场上配合默契外,在私交上也有较深的情谊。对于两个月前的政局巨变,李鸿章的心中是大不以为然的,但无奈这是太后的决定,新军机处的后台又是皇上的生父,何况军事上的失利,军机处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所有这一切,都使得李鸿章不好说什么,只能对此保持缄默,而对奕䜣的同情,则是发自内心的。尽管他们之间的身份上有近支王爷与汉大臣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因为相知颇深,李鸿章说话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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