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音若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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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音若逝-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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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因抢先一步说:“我陪你去拿,就说苏公子要。”晓芸见韶因这般热忱,只得对苏谦韶筠等人微微鞠躬就随着韶因离去。苏谌这时候跟在亮着嗓子一声:“韶因小姐速回,我们宝福楼等你晚饭。”
  
  苏谦看毕最后一例诊,与苏谌韶筠一行人往宝福楼去。白日里晒融的积雪在马路上冻出滑溜一层膜,鼻中呼出的白气照着眼睛扑上来,气温是又降了许多。萝丝小姐借故把一只戴了山羊皮手套的小手塞进苏谦肘弯里吊住,苏谦竟然没有挣扎。因为他现在正遨游别处,忙着担心某个衣裳略显单薄,又没有小山羊皮手套的女子。
  
  宝福楼的包老板永远喜气洋洋的神色,头上云烟缭绕的——背后一只金鸭香炉总在腾腾冒着烟。再配上他白团团的脸相,也难怪伙计背后叫他包子老板。这包子老板雾气腾腾喜气洋洋,一副新鲜出炉的模样,冲着苏家两位少爷就笑过去,还真叫众人觉得饥肠辘辘。包老板从来见着苏三少便直接往上上房“清欢阁”领人,因为少爷他觉得光冲着门口那幅紫檀嵌牙人物插屏,也值得多花好几倍的钱。可这大少爷素来低调,兄弟二人同时出现,倒让他犯了难。包子皱着脸看了看三少,又看了看大少,最后还是决定今晚少赚点,顺着苏谦的毛来摸,毕竟他才是苏家的金矿。
  “包老板,今晚要清欢阁。”苏谦今天只要开口就会出新状况,苏谌顿时左眼一跳。
  
  左等右等,碧螺春换过三壶,果碟完全吃尽。苏谌担心韶因再不出现,萝丝小姐会把第八遍口红补进牙缝,韶筠会将脚踏的珐琅面磨穿,所有人会喝茶喝到今晚集体失眠。还有他会心疼的死掉——那个表面上任风云自动的大哥,好几次险险要摔了茶杯。不是苏家陪不起,但好好的珍品鸡血红,红的比那美人醉还迷魂……
  他的鸡血红忽然被顿在桌上,苏谌心里一阵抽痛,责备地看向大哥。苏谦平静的脸,呼吸也不乱,对韶筠说:别急,我去寻她。韶筠抬头看他,复又低了头,松懈一笑,也不搭腔。苏谌抢救完茶杯,似笑非笑飘了韶筠一眼。
  
  白月光,萧瑟枝头梨花雪。
  百花巷都是旧居,越走灯火越清净,车声引的犬吠一路尾随。苏谦扣住妙善堂的门环叩了数下,无人应答,又促响地拍门,才听见脚步声匆匆穿堂而来。
  孙掌柜开门看见苏谦高大身影,表情是松了一口气:“苏先生,我派人去教会寻你了。那位你遣来取药的姑娘忽然就厥了过去,现在正在后堂歇息,我已经把薛大夫请来了。”
  孙掌柜话音未收就见苏谦径直奔后堂而去,黑暗中听得过道里那张六仙桌哗啦一声响,恐是撞上了,他忙不迭扶着油灯跟上。苏谦一双长腿疾步走起来,孙掌柜只能一路小跑。他一面起气喘吁吁,一面偷眼打量苏谦锁住的眉,一面揣度着这姑娘同苏谦的关系,还有那可疑的药方。原本他猜可能是动了胎气,薛大夫粗看之下却说只是风邪入骨。总之是可疑,可疑。
  
  苏谦在门扉上草草一敲,未等应答就推门进屋。薛大夫正填着方子,见来人是苏谦,立即搁下笔来,迅速刺了孙掌柜一眼。孙掌柜的秃脑门渗出细汗珠,马上轻声解释说,这姑娘是苏公子的朋友。
  薛大夫眼中立现不快,那意思是,既然如此你请我来作甚。不过他同苏谦握手的力度仍然是客套的不露痕迹。
  薛家世代悬壶,誉满南城,薛大夫更是人称“再世华佗”。可忽然某天冒出一毛头小子来,传言能解他所惑之疑症就算了,竟还搞出个“赛华佗”的名号,这不是找他晦气么。
  苏谦不是笨人,薛大夫对他的敌意,就像时下流行的狐皮围脖尖端那簇白毛,虽然只是若隐若现的,饶是引人注目。平素里他竭力维持着晚辈的恭谦,偶尔撞到一起了,也总是请教的态度,或者干脆露拙,全凭薛大夫定夺。他何苦一定要去钻薛大夫那针孔大小的度量?但今晚……苏谦往榻上看去,那个叫晓芸的姑娘正在照料韶因,慌乱地连神态中那股根深蒂固的怯意都消散了。而他湖畔幻梦里的玻璃美人,凝白脸颊早已煮沸,娇艳欲滴的近乎妖异。几缕浸透了汗水的黑发,一丝一丝切割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也一丝一丝朝他切割过来……
  
  孙掌柜见苏谦大步流星往榻边走去,心里暗暗叫苦。果然,他刚拿起韶因的手腕,薛大夫就把笔啪一声搁在写到一半的方笺上,摔门出去了,吓得门外那排虬柳簌簌抖落一身雪沫。苏谦却神色自若起身,问孙掌柜要纸笔,又请他派人去宝福楼通知大伙先吃先散,还有裴大小姐起了高烧,让裴府派个丫鬟来妙善堂照看。
  那团团转的晓芸听苏谦这么说,急急说不用丫鬟了,自己可以留下,却拗不过苏谦。
  苏谦不仅仅是考虑到晓芸的不便。
  毕竟韶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裴老爷又爱遵古礼,他不能放她独身一人彻夜不归。

宝福楼一行人散了桌出来,外头竟风急雪紧的。白天那四处奔腾的朔风,想必除了成就韶因的美事,还聚拢了不少雪云。韶筠四处张望也不见裴府的车,或是耽搁在路上了,她只得退回厅堂候着,肘抵观景高窗,目光胶滞。
  
  “都心焦了一晚上了,不如送你去妙善堂?”突来的打趣令她耳下珠玉陡然一晃。苏谌。韶筠下意识要躲,又觉得没有必要,僵在那里,只一双耳坠还在余音袅袅地轻颤。
  “抬头看我。”苏三少忽然听起来正经严肃,韶筠疑疑惑惑看向他。客人几乎散尽,包子老板只留了盏小灯,艰难地蒸腾出昏黄的光,苏谌一张斧凿般线条分明的脸埋在半明半暗中,神色也是混沌的。韶筠不知道他这少有的正经从何而来,睁大眼睛听他下文。
  
  “你还在怪我那日的唐突么?”苏谌低醇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诚恳。
  “一个误会而已,早就忘了。”忘了为什么声音听起来还非常紧绷?
  “那为什么躲着我?”苏谌又逼近半步,整张脸陷入黑暗,只有眼睛里映着窗外雪光。韶筠刚想退脚跟就碰到墙。苏谌的影子铺天盖地罩下来,没有重量,却压着她动弹不得。
  “好人家的姑娘都会躲着你吧。”她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不去回视他。
  “哈,好姑娘不去那种场合。”譬如你家那个爱扮清高的裴韶因。
  “说过了是一个误会。而且我们最好都忘记。”韶筠听着他的调调又浪荡起来,不由冷冽了许多。
  “那你到底去干什么?”即使看不清脸,韶筠也能想象出苏谌白牙闪闪的狡笑。
  “随便你怎么想,我没必要向你通报。”
  “也不怕我告诉你的白马王子?”
  “随便。”
  苏谌开始担心韶筠会不会把一口漂亮的银牙咬断,幸好这时楼外汽车声传来,救了她的牙。韶筠扑啦一下飞出他影子的势力范围内。
  
  窗外的灯火和雪芒倒映在苏谌的眼睛里,变成盎然的两团兴味之色。
  裴家这对姐妹花,有趣。裴韶因自不待言,尾巴藏的极好的小狐狸一头。这温柔敦厚的二小姐竟也不能一览无余。她应该像他二姐,尽日里在宴会茶会舞会里圜转才是,怎么竟让他在蕙坊北里后头的暗巷撞上?
  那一日,他也是将她欺在自己身体的黑影中,醺意浓浓迫过去。她脸上那强自镇定的表情,莫名其妙地在他心中柔软的地方留下一个印子。
  有趣。大的明明是个辣子,却作楚楚状。小的明明如花娇弱,却作铿锵状。
  
  这是苏谌刚回国时发生的事件。或者说事故。
  旧友为三少接风,那是理所当然要搁在升平楼,多少有点喝花酒的意趣。
  仅止于意趣而已——众金汤匙毕竟都是有头脸的人家出来,不比那些海上漂着的生意人。直接就点了花牌带上雅座红袖添酒,不但回去要被老子熊一顿,传出去也是俗糜的名声。
  搞不好意淫是个更适合的词——升平楼后面就是蕙坊北里,不畏霜风雪沫,依旧暖香漫散,春衫薄来红袖招。
  蕙坊北里,曾经是怎样千艳同窟的名字,却伴着那歌舞升平的四海楼,坍于光绪十六年的一场火厝。(按:火事与年代是有载的,但是……其他都是戏说、胡说而已,不是历史小说哦不能深究,否则必有硬伤)多少香罗裙化了灰烬,灰烬上新起的椽椽披屋,总像失了点什么。现在的蕙坊北里更是今非昔比,满楼红袖根本不容近觑,凑近了就全然庸俗的脂粉气。
  
  苏谌是恨自己不能早生几十年,见识一下所谓“书寓”和“长三”。昔日,四海楼里都是弹琴的“先生”,色艺俱佳,且坚决不陪客人度夜,正好诱惑三少这般风流又不下作的公子作些题帕酬唱之类的绮丽幻想。如今的蕙坊北里,满街台二、野鸡,甚至烟花间也夹杂其中,行步其间只觉丑态与辛酸。升平楼起在四海楼遗址,风光大抵不如从前,只是窗扉间远望着蕙坊北里夜挑红灯,也能觉着这楼满身闲坐话玄宗的味道,算带点半残的丽色。
  
  苏谌还挑老位置。西南角上端坐一美人,刚巧落在他的视线里,柳眉极细,远看一丝鸦色也无,更显得两只大眼睛,赤裸裸地媚人,火力十足。只可惜旗袍的开线高了点,就少了许多悬念,丝袜也很败笔地磨穿几处。她掷给苏谌的秋波好比死刑犯的拳头砸在牢门上,只得转而物色他人。见到单身前来的男子就换个坐姿,原本就不富余的旗袍在某些部位进一步绷紧。见到有伴的男子就剜那女客几眼表示妒忌。
  
  苏谌望进杯中倒影。时光疾驰过隙,他的脸面看不见老,心中茧结早已累累。
  三年前那西南角上,日日都候着一个年暮的女人,抱着琵琶略见痴癫,一杯苦茶坐尽寒夜,却总记得将半白的发拢成洁净的蝴蝶髻。许多人听说她是光绪末年《明华报》评出的四大名钗之花魁,莫不嗤然。只有苏谌,听完她一截残破颠倒的《凤还巢》,发了怔,鼓了掌,替她付了整年的茶钱。
  
  秃眉美人已然找到明日的午饭,抑或今晚的夜宵。苏谌望着空荡荡的西南角,不知道那曾经门前车马喧阗的女子,究竟是等到了要等的人,还是一把酸凉骨灰早在红尘中散尽。
  
  心里想的多了,不由微寒,只得多冲几杯热酒。多年未碰的茅台,比美人还蚀骨,再好酒量也架不住。
  下了酒席往外走,必定要穿过蕙坊北里,一路的红灯与莺啭勾人留连。或是暗夜的黑麾,或是酒力的鼓舞,那群公子渐渐大着胆子、腆着脸散入花丛中,只留苏谌一人跄踉独行。
  冷风一吹,腿就更加绵软。一个“幺二”,大约是难得看见玉树临风的公子走入花街,一直不屈不挠跟着,软言招揽生意。
  
  文明新装的风也刮进了蕙坊北里,这幺二竟作黑衣白裙女学生打扮,一身干净。待苏谌定睛看她的脸,只找到一片意想中的妖娆,真面目藏在脂粉壳子下。
  是个少女,可以肯定,一股变质的青涩气子直透出来,就像草坪修剪完,残叶堆在一起沤了两天。这沤过的味道,让苏谌心底那股悲哀浓的几乎令人作呕。
  两边露台上的姑娘们见到你追我跑的场面,一路吃吃乱笑。昏沉间苏谌想自己该不是落入塞壬女妖手里了罢,滚滚笑浪,浪笑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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