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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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梦(上)-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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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啜了一口后,她习惯性地放眼看看周遭——这间怡福居十分宽敞,屋分里外,分别作为卧室和起居室,全都布置得极尽华丽精致之能事。起居室里陈设着整堂紫檀木家具,搭配着各式摆饰:宋官窑的一套〃天青霞紫〃瓶中插着孔雀翎,鎏金八宝铜香炉中焚着沉香,多宝格里放着一方方名匠巧雕、温润高洁的玉器,一只只不同材质而都精致绝伦的鼻烟壶,一件件象牙雕饰、剔红巧作、鸡血、田黄、芙蓉石,一株半人高的珊瑚树,一座自鸣钟……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在她眼前维持了几十年的繁华典丽。因为熟悉,随意浏览,心里就有踏实感,因而下意识地连点了两下头。

    陆夫人的声音适时地在她耳畔响起:

    〃老太太进宫一趟,忙活了大半天,请用口茶,歇口气!〃

    陆老太太再啜一口茶,吐出一口长气,彩虹立刻站到她身后为她轻轻捶拍肩背。陆老太太放松身体,但精神仍然升在高处,头不动而眼珠子转向陆夫人:

    〃忙活是值得的。年头再怎么不一样,宫里还是宫里,有事都应该去说说;说完了,也还有新的事要办。方才,我把天恩、灵芝的亲事一说,太妃们都高兴得不得了,都说,办喜事能把大家心里的闷气都冲掉,尽快订个日子,大家同喜。又说,让天恩和灵芝先到宫里走一趟,让她们先沾沾喜气!〃

第一部分 第7节:故梦(7)

    陆夫人笑着回应:

    〃太妃们一向最疼爱小辈,有了这桩喜事,心里能乐上好一段日子!〃

    陆老太太有条不紊地交代:

    〃接下来,该咱们加紧办事了。首先,你亲自去向正波说说这事,也让他得便过来一会儿,我亲自跟他说说;其次,送个信,让国媛来一趟,大家一起商量商量!〃

    〃是——不过,今儿天晚了,妹妹那儿,我立刻派人去说,请她明儿一早过府来吧!〃

    陆老太太露出一个认可的神色,接着转向吩咐晚霞:

    〃叫天恩来——让他知道知道自己的喜讯吧!〃

    陆夫人登时脸红,低下头,小声地回禀:

    〃天恩……出去了,得晚会儿才回来……〃

    陆老太太下意识地瞄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但是心里非常明白,因而不自觉地轻声一叹,收回目光,怔忡地看着前方,一股难言的遗憾与失落悄然布在眼角眉梢。

    陆夫人则力求弥补似的转身向自己的贴身丫鬟春梦、秋云低声吩咐:

    〃去叫大顺把少爷找回来——立刻回来——说,来陪老太太用晚餐!〃

    春梦连忙领命,快步地退出大厅去。陆夫人硬起头皮,柔声地进言:

    〃都怪我……没把他教好,弄得他老定不下心来,总爱往外跑,玩些消闲的东西……〃

    陆老太太潜藏心底的感慨全面浮升,看着陆夫人,先是嘴唇微颤,欲言又止,继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缓缓地吐出郁结之气和最真实的心声。

    〃这怎么能怪你呢?谁也怪不得的。这年头,凡是八旗人家,心都很难定下来……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有了,旧的路子断了,毁了,不能走了,新的路子摸不清,走不了,谁都只能过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日子。改朝换代啊——就是翻天覆地。〃

    她说得含蓄,但心中最深层的悲哀被自己的话触动了,眼角隐隐出现了泪光。陆夫人深有同感,心情大受影响,却怕引发她心中过度的伤感,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并且想出话来劝解:

    〃改朝换代,这是没办法的事,您就别想得太多了,毕竟,天下大事,咱们是管不着的,就管着天恩吧——天恩的心,您已经拿出办法来了,等他成了亲,有了妻儿,心就定下来了!〃

    陆老太太连点了两下头:

    〃我就是这么想啊,早点给他娶亲,让他定下心来,好好待在家里,别老是跑到外头玩。唉!年头早就不一样了,我也早就不指望他功成名就了,只巴望他好好地待在家里,和正波一样做个安分守己的隐士,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就行了!我就剩这么一点心愿!〃

    陆夫人加紧安慰她:

    〃老太太且放宽心,现在,亲事都定下来了,一转眼,灵芝就进门了。灵芝这孩子好,外头都说她是'京师第一美女'呢,进了门,一定能影响天恩的!〃

    陆老太太再次轻叹:

    〃但愿——〃

    春梦回来了,走到两人跟前,很仔细地禀告:

    〃老太太,太太——我找了大顺,他说,少爷最近常去的地方是城南的一家茶园,听大鼓书,看什样杂耍。他立刻去找少爷回来!〃

    陆老太太点点头,陆夫人却趁机进言:

    〃老太太,天恩过会儿就回来。您走了一趟皇宫,辛苦了,先歇歇吧。天恩一进门,我就叫他来给您请安!〃

    陆老太太接受了,换了平和的语气说话:

    〃你且忙你的去吧,等天恩回来再一块儿过来说话!〃

    陆夫人顺势告退:〃是!〃

    行了礼后,她款步出门,春梦、秋云紧随在后,往她居住的嘉仁堂走去。只是,一离开陆老太太的跟前,她的精神状态立刻变得不一样起来,千头万绪一起涌到心口,纷乱错杂,令她有如心头血行淤塞不通,胀闷难受得几欲窒息,于是,两脚刚踏上长廊就停下了步子。

第一部分 第8节:故梦(8)

    立定步子后,她抬头迎向冷风深吸了一口气,借着清冷之气疏通心思,勉强从错乱中理出一点头绪。于是,她以平和的语气吩咐春梦、秋云办事:

    〃春梦去派人给姑太太送信,请姑太太明天来一趟,然后再到门上去看看,盯紧,少爷一下车就叫他来见老太太。秋云先上老爷那儿一趟,把方才老太太在宫里说定的事告诉他,让他知道,明天好和姑太太商量!〃

    春梦、秋云一起应〃是〃,然后一起举步,准备分头办事;但是,还有点踌躇,两人互望一眼,春梦便嗫嚅着请示:

    〃我们先伺候您回房吧——〃

    哪里知道,陆夫人断然指示:

    〃不——我就在这里站一站——你们办完了事,到这里来回话!〃

    春梦、秋云立刻低下头,但仍然试着进言:

    〃太太,屋外冷,又有风——〃

    陆夫人飞快地打断她的话:

    〃你们办事去吧!〃

    春梦、秋云不敢多嘴了,重新一起应〃是〃,接着便走开去分头办事。

    身边没了人,也无须再为顾着老太太的心情而扮笑脸、说好话,陆夫人竟像卸下了面具似的回归本我;心里实在是烦乱愁闷交加,她也就很自然地皱紧眉头,垂下嘴角。

    仰首向天,天色昏灰暗沉,没法预知何时能开朗清明起来,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天吐出好几口长气,向天求助似的传达心声。

    〃亲上加亲,喜事临门,能让大家高兴起来。只是,谁能帮我张罗出办喜事的花费呢?谁能保证天恩娶了亲以后不再往外跑呢?〃

    她的心声和老太太完全不同——老太太的设想只是从一个角度出发,而横在她面前的却是最实际的问题。

    鼎革至今整整十年,陆正波也整整隐居了十年,不仕新朝,不涉世事,维持了他做人处世的原则,也丢给她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隐士没有俸禄,而家里还是要维持名门世家的风华,她必须做个能为无米之炊的主妇。

    持家的重责大任是老太太在光绪皇帝驾崩的那年就交给她的,初时,不过是辛苦,三年后逢鼎革,而成为艰苦;此后更是一年不如一年,逼不得已时便以变卖田产来维持支用,而日子还是过得捉襟见肘。原本家里人多,开销大,她尽力缩减,裁了三成仆佣,省去一切虚花,俭约到了只支出万分必要的费用,而尽管如此,卖一块地,也只够过几个月的日子。

    十年来,田产已卖去大半,所剩无几,她从无勇气估计,这剩下的田产还能过多久的日子。偏偏,这份忧虑既是说不出口,又是世上无人了解、无人分担的。家里其他成员,头一位,老太太上了年纪,早因鼎革的大变故而心情不好,怕影响健康,更不能让她为家道中衰的事烦恼;其他两位男子汉,一位是只在意自己的操守,不知现实生活为何物的老爷,一位是未经历练,不知现实生活为何物的少爷,别说是为她分忧,便连关注一下她的苦都不曾有过。

    唯有向天诉说,不出声,但总算有了倾诉的对象,不再觉得自己必须孤独地承受压力;只是,说着说着,眼泪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在眶中打转。

    但,她连流出眼泪来抒解一下情绪都不能。长廊上有人影闪动,秋云回来了,她立刻重新摆出庄重、严肃的神情。

    秋云向她禀告:

    〃我到无为斋的时候,老爷正在里屋写字,不理我,我要蓉儿去说,老太太定下了桩天大的喜事,吩咐太太告知老爷。老爷这才让我说,说完了,给了三个字:知道了。接下去,老爷又低头写字。我就回来了!〃

    情况如常如昔,也如意料,因而陆夫人平静地听着,听后一言不发,也像给了个〃知道了〃;秋云则是小心谨慎地说话,于是再小心地往下说:

第一部分 第9节:故梦(9)

    〃春梦让我回说,她到大门上去等着,等到少爷回来,盯着少爷进门,立刻上怡福居。〃

    不然,他会溜回自己房里,磨蹭上半天不见人。谁都明白他的习性,于是,陆夫人微点了点头,发出了声音:

    〃嗯——〃

    事情非这么办不可,她同意春梦的做法,但,接下来却不说话了,像是已经不再关心儿子返归的事。她的心念已动,心思整个困在婚费的问题上,不说话,下意识地开始迈步,想立刻回房去查看剩余的地契,好作打算。于是,眉头深锁的她,行走的速度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很快。

    不明所以的秋云既不敢开口询问,又不敢落在她身后太远,于是,几乎是跑着小碎步才勉强跟上。不料,到了门口,她突然停步,秋云没能预知,来不及收脚,竟险些撞上她的后背;但她的心思在别处,没注意这个情况,而是习惯性地吩咐身后的人办事:

    〃去交代厨房,明儿姑太太来——她喜欢的吃食,全都备上,一样都不能少!〃

    尽管家道已经中衰,家用必须省俭,但是绝不能薄待亲戚,因此,她说话的语气非常沉稳。

    还带着几分惊、心跳加快的秋云没有她的沉稳,两排牙齿在寒风中咯咯发颤,勉强挤出个回应:〃是。〃

    声音才发出,她已经推门进房,而且随手合上了门,隔绝了外界。

    屋内暖和如春,几上养的素心兰正绽放吐芳,整个屋里尽是清幽的香气。但置身其中的她完全没有感觉,一合上门,她就难再举步行走,背靠在门上,借以撑住身体,精神则瘫软了,不能再坚强地忍住眼泪,没多久脸上的脂粉就糊成了一片。

    过后,她慢慢地挺直身体,深吸一口气,移动双脚,走进里屋,在妆台前坐下,对镜拭去脸上的泪痕,施上一层薄粉,也专注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严正地要求自己面对现实——没有人了解,也得不到任何帮助,唯有依靠自己的意志来支撑一切。

    心中开始拨算珠:

    〃聘礼不能少,宴席不能省……新居粉刷、布置……衣裳、首饰、家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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