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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杭运河码头,泊着一座画舫,舫中华室,两人相对下棋。
“不要闹,下完这一局,就出发。”执黑子的手轻轻落子,男子一袭墨青长袍,稳坐榻上,浑厚低沉的声音里有着与棋子落盘一样的决然不容置疑。
“是,是!庄主!”对面的少年拖长了声音撒着娇道。丽服丽颜,就连声音也是娇贵而华美的,只一双深得漾不起波光的黑眸,表明他并不是空有严厉美貌的蠢物,多少也该是能叛逆狠厉起来的人物。
窗外,但见绿水青山。
章之二 积雨 始
梦简饭后离开,见方才那两人已不在酒楼中,心想还没有问过二位尊姓大名,对方以后也不纠缠的话,应该就不用向阁主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太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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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在下”站在三楼走道里,透过窗遥望梦简身影消失在街角,低头展开手中一张票据,笑容淡淡浮现。
回想少年临去时踌躇万分才鼓起勇气给了他这个,埋头小小声地说:“叶公子……若是有用得着钱的地方,拿这个票据去李记钱庄,同账房说是我的意思,就可以了。”
真是个傻孩子,分明怀疑他以无钱吃饭为理由同他搭讪这个事情的真实性,却又怕他是真的囊中羞涩因此才慷概解囊,可又担心他心高气傲不愿受人施舍,才这般犹犹豫豫。
笑着摇摇头,薄薄的一张纸,上书“风雅阁”三字。看纸质的松软度,少说也是两年前制成的,而纸面干净整洁,折痕清晰明显,想来是几乎从未拿去兑过钱。
他认得这种票据,纸上并未写明可以提取的钱数,边角又以银线绣着小小的一个“云”字,正是云家当主才能开出的票据,拿着这样一张纸,到任何一家有云家开户的钱庄,将云家在此的所有财产都提取转走,也不会有人有异议的。
他对江湖事虽不是事无巨细都清楚,这风雅阁在江淮一带是最为有名的欢馆,与青楼不太相似,阁中人素来以卖艺为生,少有卖身的,而传说云氏当主近年来似渐渐挂怀在此,他却是知道的。
能将这么一张票珍藏在身边,不得不让人对那单薄少年的身份地位另作一番想。
梦简……仔细回想的话,这个名字,也不是今日第一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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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简回到住处,房里早已有一人坐在桌前,随手翻着他撂在书桌上的书纸,听见他回来,抬头一笑:“今天又出去了?买什么好东西了?”
梦简踏进门来笑道:“一个两个每次见我出门都是这句话,先生怎么也跟着‘统一口径’了?”
被他叫做“先生”的是一位看容貌比梦简略年长的年轻公子,容颜清丽,却有着一头灰白的长发,用淡桃色发带束起,从同色轻纱衣衫左边前襟垂下,看着梦简的墨玉般的眸子里浅蕴笑意,听他这么说,但笑不语。
这位公子名叫幽弦,是风雅阁里极有地位的一位公子,阁主不在的时候,各种琐事交由流桃姬打点,重大的事宜却正是这位幽弦公子来编排的。
而对梦简来说,幽弦公子是风雅阁中对他第二好、在他心中也第二重要的的人,第一名当然是救了他性命并且容他在风雅阁安身立命的阁主。梦简初来风雅阁时,正是幽弦点拨他琴艺、教他谱曲,之后又放手让他帮忙阁里众人填词作曲,他如今能有的一技之长,全要感谢幽弦。
梦简现今住着的地方是从幽弦院子里分出来的,幽弦常常会过来找他说会话或是切磋技艺,两人的关系既是师徒,也更像要好的朋友。但是随着风雅阁名声打响,阁主一年也来不了一次,幽弦更是越来越忙,能到他这里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因此今日幽弦出现在这里,他实是很高兴。走到桌边坐下,打开竹箱,拿出一叠叠的纸摊给他看,笑意盈盈的:“还是去暗香买了这些来,很好看吧?”
幽弦跟着看,口里数着,:“云笺,冷金笺,鱼子笺,云蓝,皮纹,蜡笺……这每样好几种颜色你到底买了多少张啊?我看你买的这些纸,书房装不下了,都摆到这屋里来了,也没见有多少是给写上字了的,你是收藏癖啊?”
梦简不好意思地笑:“……难得碰巧看见了就买回来了……”
幽弦摇头笑:“这哪是碰巧,分明是你自己冲进人家店里抢劫似地买纸,难不成纸会托梦求你把他们抱回家?”
梦简只好尴尬地笑着听,见幽弦扫见一色纸,秀眉一挑:“连桃花纸都买回来了……你要做风筝吗?”他仔细一看,“呃……因为白白的很好看……就顺手……”
幽弦无语,看着一副纯洁小白兔样的徒弟,这傻孩子定义为“好看”的东西真是浩瀚如海啊……
叹了口气,逗笑话暂搁一边,问他:“梦简,从前听过唱过的歌,你还记得吗?”
梦简一怔,寻思了一下他那个“从前”的具体意思,迟疑着道:“还好吧,不过这么多年,一时都很难想起来……”
“我若唱给你听,可能谱成琴曲?”
梦简眨了下眼,反应过来之后有点脸红:“这……先生自己就可以了吧……”他的技艺还是先生教的呢,他这么蠢笨的人,从不敢想有一天先生会拜托他谱曲……这不是班门弄斧吗?
幽弦笑了笑:“我最近很忙的,我听过你为别人谱的曲,都很好,而且我想唱的歌,除了你,应该也再没别人能给谱成琴曲了,所以要拜托给你咯!”他这小弟子,在谱曲上是极有天赋的,记性也好,灵气深蕴,只是一来年少,二来因他过去遭际,有些自我轻贱,从来都不敢放开来做事,反而将这分才华埋没了许多。但若同他这样讲,这孩子又会想岔,以为做先生的是出于交情而高看他,反而会更加畏手畏尾。
而且,这个月阁主没回来,江浙一带不管是不是由风雅阁主管、只要能跟风雅阁扯上点关系的云家产业,竟然全都塞过来了,他工作量莫名增加,确实已经忙得有些焦头烂额,心中不禁腹诽:坏心眼的公子!明知他平生最弄不明白的就是钱的问题了,云家这么大的产业,公子怎么敢把那么大的部分都推给他来打理啊!若是做得不好赔了钱……他岂不是要开始准备洗剥干净卖身还债啊!!公子真是烂透透了!
梦简不晓得幽弦对他一向崇敬万分的那位清雅温柔的阁主做出了这样的评价,怔了一怔,最终点头应下了。每年阁主都会在这个季节回阁一段时日,江浙一带风景秀丽,也算是休假了。但今年阁主逾期未归,想来是事务繁忙,抽不得身,虽未明讲,他也晓得阁主在云家定是地位不低,一定是事务缠身,忙得很。先生接着阁主的担子,一定很不轻松。倘若先生真的是很忙,受阁主和先生这么多恩惠,说什么也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帮忙,他一直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却因为自己的无能,一直都只能做个闲人,远远地看着那个把自己踢出来的江湖上,那两个人行色匆匆的侧影。
只是谱成曲而已,还不用自己原创,很简单的,他一定可以的!
“真是个好孩子呀!”幽弦满意地微笑,看见温柔善良的人,心里就满是喜欢。
“那,先生,不知道是哪首歌?”梦简问。
“绝色,听过吗?”
梦简一呆。不是吧?
幽弦一笑,眸光轻闪:“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太胡来了吧?你都能把宋词搬过来用了我喜欢的歌,反正也没人能猜出来,我怎么不能唱?”
他那笑容依旧清丽,梦简看在眼里,却感到一股孤峭从那双迷人的眸子里渐渐浮现,他一下子慌了:“没,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解释不清,他埋下头,一下子黯然了。
无心亦无用之言,却害先生不伤心……自己,果然是个蠢笨的人啊。
因为先生总是很温柔,所以他总是忘记,先生也是有着不愿回首的过去的人。先生也并不是对谁都好,只对自己,一直都非常有耐心,梦简知道的,大概是因为,他们俩的经历,十分地相似,相似到成了一种缘分。
“不是你的错,不必道歉。”幽弦淡淡一笑,转过头去望向梦简房里随处可见的纸堆,能有不被人看重也不必担心会被抢夺、却足够安慰自身的嗜好,多让人羡慕。
反正这天下不是自己的天下,这江湖武林亦成陌路。
“难能放纵,玩笑二十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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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虽然幽弦没说什么,因为梦简从前是听过这首歌的,只唱了一遍让他记下便离去,走的时候看去很正常,梦简却上了心,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想了想,跑到书房里窗边的竹榻上卧下,澄明的月光透过窗照在榻上,正洒在脸上,心才略略平定了些。
思来想去,自己也还是太规矩,想着生在古代就该依着古代的制度,现代的流行歌曲什么的,都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
可是,恰如先生所说,自己不也偷了前世学来的宋词用,“有井水处,皆歌柳词”,这风雅阁里随处走一走,莫不是常能听少女曼声唱“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那人,贵为王室贵胄,却沦落江湖,干干净净的双手,最终沾满阴谋和鲜血。
自己,曾经那般坚持,说喜欢仍是喜欢,说断袖,也终是断了,渐渐委顿尘泥,渐渐自甘下贱。
还有什么违背常理的事情,是这疯狂的江湖上发生不了的?
与之相比,先生只不过是曾经喜欢的歌,想唱出来被人听到,再正常不过了,自己白日里根本用不着那般惊讶……太迂腐了呢,自己。
平素心中郁结之时,到月光下静静呆一会儿,一切都会好的,可是今日……
抬袖遮住双眼,梦简张了张口,想大叹一口气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知道不是因为先生,而是……
不知何时睡着的,梦里想起了从前。
那时,他攥着粉红的薛涛笺拿给那人看,心里怯怯的,怕他看出词里暗藏的爱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又怕他正人君子,看不出他隐秘大胆的心思,辜负落花情意。
结果那人细细读了,对他一笑:“梦简写得一手好词,真是让我好生敬佩。”他心里又是忐忑又是害羞地摇头,生怕他渐渐发现自己的心意,心里要着恼,再不肯理他,更怕,他有一日突然知道了,原来那些词都不是自己所写,他心里才情纵横的小梦简,原来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小人。
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也渐渐回过味来之后,回想年少时候满心甜蜜和羞涩的自己,实在是、实在是……生不如死。
章之二 积雨 中
临近破晓,立雪苑中,一道黑色身影无声无息闪进回廊。
幽弦从房顶上爬起来,淡淡的目光扫过黑影消失的方向,飘向东边有一点转蓝的天空,想了想,倒下去继续等日出。
片刻,听见梦简房间里传来一声惊叫。
“叶、叶公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