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是那张妖孽入骨的脸,眉眼间却莫名多了些沉重威压。宫南傲平素就深不可测,但眼神总是时不时流露出些淡淡的轻佻与无聊,让人觉得危险,却不会有不怒自威的感受。
何况他非凡界中人,就算帝王威压,于他也不过尔尔,但此刻宫南傲身上的压力,让他从灵魂深处生出臣服的欲望。似乎无论他的想法怎样,听从他,拥戴他,就是他的本能。
“西天如来座下,十万年来天地精华所化的第一灵慧根,菩提侍者雁子玄,久仰大名,可惜不曾和仙友共事过。”宫南傲一言不发任他打量了个够,见他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眼神里才恢复了些许戏谑,挑了挑眉,幽幽地道。
轰!
雁落玄霍地抬头,彻底呆住,从未失态至此!宫南傲的话在耳边无限循环,他只觉得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不是……指……?
雁落玄再次细细打量起宫南傲,从头审视到脚,眼神震惊却犀利,甚至不惜犯忌,释放出自身仙泽进行试探。
宫南傲察觉到不明气息的试探,慵懒地笑了笑,风姿妖娆眉眼入画,收敛了威压,任由雁落玄的神识扫过。
再三验证,雁落玄完全沉默了,这个结果实在太出人预料,无论他多不想承认,都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他的气息和他最初感应到的一样,纯粹正宗的仙根,级别甚至在他之上。
宫南傲今日穿了件浅紫色流云锦的衣衫,轻袍缓带,一改往常的华凉深沉的奢靡,虽然看起来清雅不少,但……怎么看都不像那位被称为天界最朗越不羁的神。
最重要的是,他始终无法相信,那个人曾为了瑾萱上神,倾尽一切,甚至她要他死,他就心甘情愿死在她的手上……爱她至深,不过轮回三世,他就已经能够毫无忌惮地利用她伤害她了吗?
“菩提侍者,本王知道你还有疑虑,但本王是青漓,青漓是本王——这是事实。”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丝毫不容人置喙,目光转为阴霾,一寸寸沉沉压下,“本王不想要看着自己一直以来的妻子被他人纠缠不清,无论本王做什么,这都是本王和瑾萱之间的私事,仙友身为一个外人,最好做壁上观。”
一句外人,好一句外人,雁落玄苦笑一声,出尘的五官蒙上一层隐忍的痛苦。
“若您真是青漓上神……”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重新扬起招牌式温文尔雅的淡笑,但再三失败之后只有放弃,目光澄澈地望定他,“小仙希望她合乐长安,岁岁无忧。”
“这个自然。”宫南傲眼底眸光潋滟,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四个字咬得似真似假,“她是本王的妻,没人希望她会不安好。”
他笑着越过僵立原地的雁落玄,狭长的眼望着霏霏所在方位,其中的笑意早已无声崩落,显得诡异莫测。
小萱儿,小菲儿,我们别来无恙。
089 你想过自己会死吗
又是五六日过去,霏霏已经接受了再次失明的事实,她照旧按时去影堂“视察”,也没有隐藏突变的发色,甚至让影堂不经意间暗示众人,顺理成章地引导人们的思路,把那日诡异的情景和自己联系起来。那一声巨响也因此成为怪力乱神的表现,不动声色地掩盖了上官昭璃的天赋。
幸亏霏霏七年中一举一动就从来不依靠他人,再失光明后她伪装得很好,连她在影堂的心腹都不曾发觉。
除了始终回避上官昭璃,她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任由他人将她的身份来历猜出无数版本。
人们的猜测再多,主要的无非是两种。一群人凭借“圣女者,及笄后天赐金发”的“圣谕”判断她是圣女;另有一批人则指出她早过了十五岁,坚信圣女是天下第一美人——蕉夏怜,视她为妖魔。
不过此刻雷霆峰上众人,几乎全是旁门左道亦正亦邪的人,反而喜欢妖魔胜过圣女,因祸得福对她这位影堂堂主多出几分认同。
霏霏随手拨弄身前的琴弦,由于心烦意乱,她奏出的音符也是七零八落,难以成调。
逃避不是办法,她早晚要和上官昭璃说清楚……她烦躁的,是如何开口……
“霏霏,你有空吗?”
门框外传来低低的叩击声,一道磁性的男声蓦地打断了她的思绪,霏霏手指一抖,指甲险险擦过琴弦,弹了一个尖锐的破音。当真怕什么来什么,她急忙抬手在弦上一按,张了张嘴,最终却选择沉默。
外面的人等了一阵,见她没有回应也不生气,继续以一种含笑的轻松语气道,“霏霏,雁公子来了,本王还有事要去处理,如果你今天不去影堂,你愿意替本王招待他一会儿吗?”
霏霏双肩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她眼底微热鼻子发酸,背脊弯曲,身体缓缓蜷起——一个隐忍压抑的动作。直到脸颊几乎贴到琴面,琴弦深深勒进指腹。
上官昭璃不说,但她知道,他是因为忧心她,所以特地放下身段去请雁落玄。他知道她不想见他,所以借故离开,给她她想要的空间。这是他的纵容,他的体贴,更是他的信任,相信她会想通,相信她迟早能够给他一个理由。
他说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爱人,所以不质问,不逼迫,不愤怒,不给她施加任何压力。
这样的上官昭璃,这样微小的请求……她如何还能拒绝?
“雁公子,请进。”霏霏压下胸臆间的翻腾,将琴撤到一边。她的失明瞒得过旁人,这雷霆峰上却有三人瞒不过去。先让雁落玄知道也好,或许他还有……什么办法。
门“嘎吱”一声打开,又被人关上,霏霏一直面窗背门而坐。门开阖的瞬间,她分明感觉到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其中的情绪直白得几乎灼伤她的心肺——一眼万言,道尽相思。
直到门再次隔断那人的视线,霏霏僵硬的身体才微微放松。她站直,转身,抬眼,坦然地笑了笑,“雁落玄,坐。”
雁落玄背着的药箱砰地落地,“你……怎么……”
“我没事。”霏霏话音未落,站在门边的人却几步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微凉的手指在她脉上一掠而过,随即捏得更加用力,像要掐断她的骨头。
“这样还叫没事?”那个一向谨守礼节,君子风度的男人竟又一次被她激得分寸大失,且这怒意比之前每一次都来得更猛烈,“阿瑾,霏霏,你是真的拿自己的命不当命,还是完全不信任我?!为什么不一出事就来找我,你想过如果再拖上十天半月……”
雁落玄像是终于想起上官昭璃还没有走远,愤怒的吼声戛然而止。他咬牙许久,深呼吸三四次,才再次开口,声音几乎低到听不见,“……你会死吗?”
090 指尖相对
魔族比他们想得还要狠毒,也比他们想得更狡猾。
魔尊一开始决定对瑾萱下手的时候,就想到天界会出手干预。所以,他们还在瑾萱上神的魂魄中,偷偷下了一道阴毒的诅咒。
上官昭璃杀了月堂核心成员近五百多人,这庞大的怨气就是导火索,阴差阳错将诅咒激活。他如今能够清晰得感应到,至少有八十一根咒针,截断了她的心脉。
雁落玄紧紧握拳,他最早参的是西方佛法,后来又开始研习道家至高心法“无羁”。二者一说大光明,一说静无为,对诅咒这种阴邪的东西丝毫没有涉及,所以初见她时,他竟都没有察觉到诅咒的存在……
她危在旦夕,他却无法根除她的痛苦,甚至还可能要眼睁睁看着她的魂魄被怨气蚕食,最终只剩一个空壳。
他愤怒,气的却不是她,而是他自己的无用。当年她惹的事端他平息不了,现在她承受的痛苦他替代不了,他最擅医,读过四海八荒的医书,却救不了发誓守护的人。
雁落玄的声音沉凝深重,像将所有情绪反复锻打淬炼,压成一寸寸钢铁,坚硬而沉重,让人难以承受。
“是吗,我会死?”极端的压抑与寂静之中,霏霏却轻轻地笑了,声音很飘,眉目淡然,冷静得好似早已料到。
原来不止会失明,她更可能会丧命。
这淡淡的反问落在雁落玄耳中,却成了满不在乎,一种对她自己生命的漠视。
“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你考虑过那些爱你的人吗?你考虑过你的师傅,你的三师姐,考虑过……”雁落玄忍着说出“我”的欲望,顿了顿,哑声道,“……你考虑过璃王吗?”
雁落玄的手劲太大,霏霏眉尖微蹙,却并非发怒。
“雁,你冷静一些。”她伸手去按他的手背,却因为眼睛不便,指尖刚好擦过他的指尖。
指腹上一凉一软,雁落玄恍惚一颤,似有星星点点的火苗从她的手指传来,窜入他的血脉。
所有感官都仿佛灵敏了数倍,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她细腻的指纹,一圈一圈,点在他亘古平静的心湖上,荡起此起彼伏的涟漪,也是一圈圈的,从此再无法停止。
她的手一触即收,雁落玄缓缓垂下眼睫,掩去不该有的眼神。
他同样了解她,不看她的神色,是因为知道那必然是一个安抚的笑,或者干脆没有表情,不带任何的暧昧,甚至找不到尴尬和不安。
比起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于她从来无足轻重,他更宁愿自欺欺人地相信,那一刻短暂的指尖相对,连通的……还有两颗心。
“雁,我鸵鸟一样躲了这么多天,也曾经不甘,曾经害怕,曾经憎恨命运的无稽。但这么多天过去,我想明白了一点——事情已经坏到这个地步,还能再坏到哪里去?”
霏霏重新坐下,又在桌上摸索一番,找来茶壶和茶杯。她倒茶的动作优美流畅,刚好七分满时稳稳一收,一滴茶水都没有溅出来,根本不像一个失去视力的人。
她将白底青花的杯子推到他面前,然后随口一提般淡淡问道,“若尽你全力,我还能活多久?”
091 成全他的江山天下
雁落玄闭眼,用上全身力气,才勉强将那个数字说出口。
霏霏愣了愣,长而不翘的睫毛很慢地眨了一下,莞尔一笑,“这些时间,足够了。”
足够?
她觉得什么是足够?
她又可知道他心中什么是足够!
就算她活到普通凡人想也不敢想的一百岁,寿终正寝,在他看来也都是远远不够!
霏霏的话让雁落玄再次烦躁起来,他略带粗鲁地拉住她的袖子,说得独断而专横,“你现在立刻收东西跟我回药谷,你失去的才只是视觉,后面的症状还会更多,我需要……”
霏霏被他的反常言行弄得怔了怔,随即挽唇一笑,打断了他命令一般的话,“是否所有医者面对病患时,都会变成你这个样子?”
雁落玄此刻却无心再和她玩笑相对,严肃地重复,“阿瑾,收东西。”
霏霏脸上的笑意未散,但说出的话同样字字认真,“雁落玄,少主之争还未开始,在它结束、在我成为百花杀新的主人前,我哪里都不会去。”
雁落玄几乎咆哮,“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着少主之位,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体根本就不能再动武了!”
“我知道。”霏霏刚好与他相反,脸上波澜不兴,一字一句却也比他更加坚决,“但是,我仍旧会按照我的想法做下去。”
两人一怒一静,一站一坐,她还是个双目沉沉暗淡的瞎子,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雁落玄,人的一生快乐与否、满足与否、后悔与否,根本不在于能活多长时间!就算按你所说我能活到八九十岁,但心若永远成空,我活着也无异于行尸走肉!何况,你顶多在那期限之上多添个五六年。反之,我若能做完我最想做的事,就算双十年华我都无福拥有,我依旧会觉得这一生已足够好,足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