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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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山河- 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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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得有些不可思议。

    种沂慢慢地走上前去,握住门上铜环,轻轻敲了三下。

    笃、笃、笃……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佝偻着背、瘸了一条腿、却全身上下都透着凛然杀意的老仆探出了头。猛然瞧见种沂的一瞬间,老仆扑通一声跪下了,抱着种沂,嚎啕大哭。

    “少郎君啊——”

    “种家未曾绝嗣,未曾绝嗣啊——”

    “天佑种家,天佑……”

    老仆的话尚未说完,朱门便缓缓地朝两边全开了。极目所见,满是大片大片的白。灵幡、白烛、寿衣、棺椁……一位全身素白的中年妇人缓缓走了出来,望着种沂,先是惊愕,再是狂喜,最后上前两步似乎想要抓住他,最终只是捂着口唇,呜呜低泣起来。

    “大……嫂……”

    种沂艰难地开口,又艰难地望着府中满目的白,几乎说不全整个句子。

    “为……何……”

    妇人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一字一字、极为艰难地说道:

    “三月之前,白河沟一役,种家满门,力战身陨。”

    “西军折损大半,血染长河……”

    “但终究是……终究是,将西夏人,拦在了万里黄沙之外……”

    “我们都以为你也……”

    三月之前,恰恰是宋军西出太行山、横扫燕云的时间。

    “西夏王得了金帝旨意,要在西边拖住宋军的后腿。夫君想着,收复燕云乃是不世之奇功,拼死也要将西夏人拦在国门之外。此后父亲力战身陨、夫君力战身陨、七弟九弟十五弟十六弟力战……身陨,连我的奚儿也……后来大家杀红了眼,都说种家子当战死沙场之上,便……”

    她说不下去了。

    那场令天地变色日月无光的战争里,种家的男人们,都死光了。

    据说军报上只有轻描淡写地两个字:惨胜。

    据说这封军报只是被搁在赵佶案头呆了一小会儿,甚至连枢密院里,也没溅出多少水花来。

    据说大家都习惯了战场上的全军覆没,先是杨家,再是种家,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意外的。

    据说……

    种沂红着眼睛,一步步走进了满目灵幡的府邸里。

    白,苍白,凄厉的白。

    灵堂之中搁满了木牌灵位,最后一排中甚至还有小小的一块,上头清晰地刻着:种氏子,沂。

    难怪一直未曾听到消息。

    原来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那么他现今,算不算苟且偷生?

    他跪在灵案前,指节紧紧捏着案几一角。悲懑到了极致,反而发不出半点声音。白河沟、西夏人、血染长河、力战身陨……

    红赤的眼中满是深切的悲怆,一种想要痛哭想要嘶哑地低吼的欲。望,被死死禁锢在了身体的最深处。腰上的佩剑发出了轻微的叮当声响,刺得他痛楚难当。

    他是……男人啊……

    就算种家的天塌了,他也必须直挺挺地撑起来,用自己的肩膀,扛着。

    “少郎君……”

    老仆蹒跚地走了进来,早年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杀意尚未退去,身形却苍老了许多。

    “白河沟一役,种家满门皆灭,只剩少郎君一人。”

    他铮地一声,从墙上抽出长剑,厉声喝问:

    “少郎君既为种氏子,理当何如?”
第57章 人不寐
    “无他,唯死战耳。”

    一字一声有如金石铿鸣,回荡在满目灵幡之上。彻骨的痛楚与悲怆被死死压抑在了身体最深处,唯有紧抿的薄唇与微红的眼眶,隐隐约约泄露了一丝情绪。

    种氏子;沂。

    无他;唯死战耳。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又慢慢睁开,从老仆手中接过长剑,一点一点地站起身来。

    老仆侧身退了两步,微微佝偻着身体;慢慢跪在灵案之前;花白的鬓发被微风吹散,用既沙哑且沉闷的声音说道:“属下;恭送少将军。”

    那是种家先祖;从太。祖手中接过的剑。

    数百年来;雪白的剑身上;沾染过辽人的血、西夏人的血、金人的血……

    戍我边关;卫我河山。

    长河饮马,黄沙为葬。

    灵堂之上白幡翻飞,微风低低呜咽着如同悲歌泣血。至亲的音容笑貌在眼前一一闪现,最终只凝成滞重且昏暗的四个字:满、门、皆、灭。

    他抬起头望着暗沉的天,腰间佩剑发出了叮当的微鸣。

    一如杜鹃啼血,一如琴音铮铮。

    力战,身陨。

    朱漆大门半遮半掩着,少女帝姬静静地倚在门边,无言地望着他。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深深凝视着她,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生疼。

    “帝姬都瞧见了。”

    ——种家的人,结局永远只有一个,那便是,力战,身陨。

    “请恕臣……无法侍奉帝姬南行。”

    ——无法许给你一生一世的诺言,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会战死沙场。

    “先时,承蒙帝姬垂怜,允臣白首结缡之希冀。”

    ——如今,连守你一生一世,也变成了奢望,遥不可及。

    “还盼……”

    ——盼你,另、择、佳、婿。

    他几度张口,却始终说不出这四个字来。他瞧见帝姬静静地望着自己,眼中渐渐透出些许怜惜。他晓得帝姬素来聪慧,也晓得帝姬善于体察人心。想必帝姬……想必帝姬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很好,很好……

    他紧紧握着长剑,眼眶又微微红了几分。纵然胸口沉闷得几乎喘不过气,却依旧直挺挺地站着,未曾表现出半点哀伤的情绪来。满府的灵幡翻飞如雪,少年一如青松直。立,半点不曾弯折,却令人忍不住微微心疼起来。

    “别说了。”

    她上前一步,伸臂想要抱住他,却被他微微侧身避了开去。

    “帝姬。”

    种沂艰难地开口,艰难地转过头去,嗓子哑得难受。

    “帝姬千金之躯,理当谨慎守礼,莫要让臣,毁了帝姬清誉。”

    这个人啊……

    少女帝姬垂下了头,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你明知,我不介意。”

    “帝姬……”

    ——别再说了。再说下去,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恐怕会就此,轰然崩塌。

    “你明知我一向胆大妄为。”

    “帝姬!……”

    ——不要,不要再说了。

    少年紧握着冰冷的长剑,踉跄着退了两步,微微侧过头,深邃的眼睛里,隐约又有了几分湿。意。

    “你们都说,我是神女。”

    “帝……姬……”

    ——哪里是什么神女,不过是个爱笑爱闹、爱在人前摆出一副从容之态的狡黠少女。

    ——黄河之水泛滥的那一夜,你分明茫然且无助地,伏在我怀中,痛哭流涕。

    少年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紧抿的薄唇隐约褪去了血色。

    “那么,神女怎会怕死?”

    “柔……福……”

    ——可我怕!

    ——怕我有朝一日长眠万里黄沙,只留下阖府的灵幡与冰冷的灵位。大宋对女子极为苛责,就算贵为帝姬,一旦守寡,也要一生孤苦无依……

    ——我怎可、怎可……

    “够了……”

    他仰起头,暗沉的天已经微微有些朦胧。祖父说种家男儿流血不流泪,祖父说想哭的时候,仰头看天,便不会哭了……

    不知哪一天,他便会血战黄沙,追随祖父而去。

    如此残破之躯,不当……不当耽误了帝姬。

    “少夫人!!!”

    灵幡深处忽然传来老仆嘶哑且惊惶的尖叫,紧接着,府中所剩不多的仆人全都聚集了起来。有脸上带刀疤的、有断了胳膊的、有胸前伤口尚微微渗着血的……全部,全部都是曾经征战沙场的老兵,主将故去,便追随而至。

    方才的老仆一瘸一拐地走来,手中捧着三把带了血的短剑,沙哑着声音,对种沂说道:

    “三位少夫人说,未亡人之身,只会拖累于您,不如就此,追随夫君而去。”

    三把染血的短剑,三位自尽的未亡人。

    都是幼时看顾自己的长嫂,都是曾经随夫征战沙场的女将……

    种沂一步步走向老仆,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短剑的剑柄,声音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以战礼,送葬。”

    悲伤到极致,便是沉默无言。

    痛到极致,便是彻夜的冷寂。

    全新的棺椁又添了三具,满目灵幡如同寒冬中纷飞的大雪。种沂穿着白衣,在灵堂中整整跪了三日三夜。老仆沉默地提着食盒来了又去,蹒跚的脚步声在雨夜中分外清晰。

    满、门、皆、灭。

    从未这般真切地感受过这四个字,从未这般真切地感受过彻骨的寒。

    种家的天,在这一刻,已轰然倒塌。

    老仆说少夫人们都是笑着离去的,因为整整三个月以来,她们孤独地守着满府的灵幡,守着夫、父、子的棺椁,早已经支持不下去。

    “好在少将军回来了。”老仆静静地说。

    所以,少夫人们,便可以安心地将一切交到他身上,就此含笑而去。

    唔……

    种沂抬起头望着满室白烛,握紧了手中的剑。藉由剑身上冰冷的温度,让自己稍稍清醒了几分。

    他想起幼时在演武场上,祖父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着他枪法。

    他想起幼时与诸位兄长上树掏鸟,回来立刻被父亲逮进屋里一顿狠揍。

    他想起年长的嫂嫂们温柔地摸摸他的头,为他讲着种家先祖们如何血战沙场。

    白河沟、西夏人、血染长河、力战身陨……

    这是宿命,种家子头顶上诅咒一般的宿命。

    种沂低头轻抚着冰冷的剑身,指尖微微颤抖。帝姬临走前深深切切地望了他一眼,眼中饱含责备之意。他根本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能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她温暖的肌。肤与明净的笑靥。他害怕自己再多看她一眼,便再也狠不下心放她离去。

    这样便好。

    这样,便好。

    等到帝姬大婚的那一日,他定会在万里黄沙之中,为她吹奏一曲羌笛。羌管悠悠,将军白发,她的驸马一定要比他更好,比他更疼她,不然,他会难过。

    他会替她守着这万里锦绣河山,直到热血流尽的那一刻,想着她的一颦一笑,与世长辞。

    真的,很好。

    “沂。”

    少女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恍然之间,种沂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已经是极限了。再这样下去,你会受不了的。”

    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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