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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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凤- 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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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夫说我睡了这么久,大抵是自个儿不愿醒来,因我的身子已大好了,就连从前脑中的淤血也似渐渐散了。只不知为何,我腿上的伤却一直血流不止,最终也没能痊愈。
  我昏睡醒来后,北荒的战事已近完毕,窝阔国最终大败在莫子谦手中。
  可对这些,我却不大关心。我后来又去了几次我与景枫跌下的山头,却没能找到他的尸骨。他们许多人跟我说,从前的景枫将军已经死了,他的尸首也早已被窝阔狗贼带走了。
  我起初不愿意相信,后来渐渐冷静了,便想,死了就死了吧,幸而我已经将从前的事忆起来了。
  从前,他以为我死了,一个人独自惦念了好些年,可我却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原来世事真有因果报应,如今换我来惦记他,一惦记,就是五年,十年,一生一世。
  他只念了我三五年,可我却要念他一辈子。我虽是个贪小便宜的性子,然而这桩交易,我却并不觉得很吃亏。
  想通这一点,莫子谦再次劝我回永京时,我便应了。临行前,我又自个儿揣了好些小银票,给驻扎在北荒的将士,给住在北荒的人,挨个挨个地送去。我托他们帮我找找景枫的尸骨,等找着了,便知会我一声。
  景枫是皇亲国戚,他的尸骨若能寻到,我也留不得的。可我最近起了个念头。我打算等他们将景枫的尸骨从北荒带回来,我便去讨一缕他的发。如此一来,我日后去了沄州,可以将我们的发丝结在一起,埋在自家后院立个碑。
  这样我会觉得,我们仍旧还在一起。
  我近来十分懊悔。我与景枫相识六年。可在他离开后,我挖空心思想要琢磨出些他喜欢的,爱好的事物,却什么也琢磨不出来。我这才晓得,原来这些年来,我对他的在乎,半点也及不上他对我的。
  后来有一夜,我从梦里惊醒。我在梦中瞧见自己又回到十七岁,回到那年的北荒。
  香合镇来了商队,景枫为我讨来一把七弦琴。我置琴于膝上,抚了一曲龙凤谣。当时人群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景枫脸上有十足十的骄傲。
  我抚完琴后,他去为我讨琴不得,十分懊恼。我便笑他:“抚琴的人又不是你,奇怪将将才骄傲的是你,这会儿买不到琴沮丧的也是你。”
  我在梦里听得自己当时的话语,当时的念头,心里十分难过。
  我觉得自己真是错了。我现如今明白,那年间,景枫的骄傲与沮丧,欢喜与烦忧,皆皆是因情到浓时,皆皆是为了我。
  可是后来,我再忆起这桩事,却又十分开心。
  我在心里悉数这六年来,景枫每一次的喜怒哀乐,我才发现原来他最骄傲最威风凛凛的一刻,就是我在北荒乡人面前抚琴,琴音惊四座的那次。我记得,就连他身着国师袍对簿于朝堂,抑或驰骋于马上征战千里时,也不曾那般骄傲过。
  我想,我总算寻到了一桩可以令他欢喜的事情。
  这些日子,我去城东的琴馆跟着老师傅学做琴。我始知做琴是个忒细致的活,切木拉弦都十分讲究。做琴时不小心,我的指尖便添几道血口子,每添一道,我心里就有些窃喜,因我记得曾经景枫为我做琴时,手上也有血口子,我如今做了与他一模一样的事,我觉得我离他挺近的。
  我估摸着待春更暖些的时候,我的琴便也做好了,到那时,我会揣着我与景枫的结发去江南沄州。我会寻一处木槿如华,绿柳如涛的地方,在景枫的墓前抚几首曲子给他听。
  嗯,以后的日子,最安宁也不过如此了。每每思及,我便十分欣慰。
  天下已太平。
  浓春落雨时,莫子谦娶了史云鹜。
  莫子谦如今是一品镇国将军,可我听说他的亲事却办得不铺张。
  他成亲那天,我没有去凑热闹。我现在不大愿意瞧见别人的繁华与欢喜,因景枫在世的时候,我并没能够为他守住这份原应属于他的长长久久。
  莫子谦娶了史云鹜后,史丞相就辞官搬去了将军府陪孙女住着。丞相位置悬空没多久,就由前任宰相张三合顶上了。
  我爹与我说这桩事时,我反应了好半天,才忆起那张三合便是小喜鹊。好些年前的北荒之战,他因保举景枫,所以被贬去了司天监。
  张三合做回宰相的第一日,便跪在乾坤殿上,说了句与五年多前一般无二的话,求皇上为景枫正名。昭和帝叹了一声后,便也应了。
  追封仪式的那日,春晖很浓,百花争艳。这一日我十分开心,赶早便起了身,梳妆打扮后,挑了一身最好看的衣裳换上。
  因我如今已被贬为庶民,所以天未透亮,我便急匆匆赶去沉箫城外,想要拣选个好位置看景枫被追封。
  禁宫外的人多了起来,我个子不够高,又有腿疾,哪怕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瞧见一颗颗后脑勺。不过当我听到景枫被追封为瑛朝二皇子瑾王时,心底仍有说不出的欢喜。
  追封仪式结束后,我正兴高采烈地离开,却瞧见巍峨的城墙根下,有个青衣身影修长挺拔。
  有个瞬间,我将他认成了景枫,愣在原地好半晌,不敢动弹。
  英景轩回过身来,朝我弯起眼睛。他道:“小眉儿,我原担心你又如上回一般寻死觅活。没想到五年过去,你的韧劲见长,我听说你近日安安分分呆在家里,每日自个儿忙活,可是看开了?”
  我仔细想了想,他这个问题,我还真答不上来。便随意转了个话头,与他说:“今日能遇见你运气不错,我过几日要走了,原还想着与你道个别,可巧今日撞上了。”
  英景轩看着我,沉默了许久。
  我又与他笑道:“你晓得,我素来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我与你道别,也是因有一桩事要托付你。”我顿了一顿,想着要把辞令说圆滑些,“我冬天在北荒时,托了好些人帮我找景枫的尸首,若找着了,就给我捎个信。可我如今要走了,他们捎信来,便没人能知道。你是太子,过几日就要继位,人面忒广,能不能帮我留意一下这桩事,倘若景枫的尸首找着了,帮我留一缕他的发给我捎来沄州,可好?”
  我说这番话时,瞧见英景轩的眉微微拧起。他的眼神黯淡,唇角却含着笑意:“我听说了,我去北荒时,听得那里的人说,深冬时节,有个跛着脚的姑娘,曾挨家挨户地送了些小银票,求他们帮忙找一个叫做景枫的人。”
  我讪讪地望着他笑。
  英景轩沉默一阵,忽而也笑起来了:“小眉儿,我现如今觉得,这世上无论何事,都比不过一个‘长久’,山河浩荡,也有江山移主的一日,唯有让心里坚守的长长久久,这一辈子才算值得。可若要长久,又必先执着。”
  停了一下,他脸上的神色更和缓了些:“执着如你所说,他若为龙,你便成凤。”
  我愣了神,心里琢磨不出英景轩为何与我说这些话。在我的印象中,他这人很不着调,虽内心里勉强算个好人,却不爱说这样的大道理。
  我回尚书府前,他还与我说:“你想去沄州长住,其实也挺好。毕竟这世上,凡事都兜兜转转没个终点。”
  这句话我没大听明白,只将它当成耳旁风,直到……直到七日后,我收到了一封从江南沄州寄来的信。信纸上没有落款,没有署名,没有只言片语,空荡荡的一片白中,却画着垂柳丝绦,木槿花开。
  我拿着那封信,彻底失了心神。待我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自己浑身在颤抖。我站起身,恍恍然回房抱了琴,恍恍然走在初夏烈日喧嚣的长街,恍恍然来到沉箫城前求着要见如今的皇上,承轩帝。
  我一个人坐在老城墙根下等啊等。那封没有署名却画着木槿垂柳的信,被我揣在心口处贴身藏着。我、我心里有个念想,可我又不敢仔细去揣测那个念想。
  我怕这一切是个泡影,所以我不敢高兴起来,不敢露出一丁点的兴奋。
  我等了许久许久,像是把前世今生都等过去了。一直到夕阳染红了整片天,我才见得英景轩从禁宫大门里走出来。
  他没有穿皇袍,一身锦衣像个世俗公子哥。见了我,又侧目瞧瞧我手里的琴,英景轩弯起双眼笑道:“不错嘛,都准备齐全了,走了,我领你去见景枫。”
  就在那一刻,我眼里的泪才蓦地落下来。我张了张口,沙哑地发了几个音,除了“景枫”两个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情急之下,只得急忙掏了怀里的信,哆嗦着伸出手拿给他看。
  英景轩笑着点点头,我便跌跌撞撞地跟了他走,跟他上马车,一路去往沄州。
  一路上,因我心神太慌乱,英景轩与我说的许多话,我只听得大概。
  他说早在我去北荒前,他便安插了人潜在北荒。那日我与景枫双双落崖后,莫子谦先找着我,却是他的人先找着景枫。景枫离京去北荒前就与英景轩说过,若能战成归来,便废了他这皇子身份,允许他带我去北荒。
  因皇家也要顾及颜面,英景轩以为,与其让天下人都晓得景枫被找着了,还不如让人以为他死了,日后他去北荒,也好活得安稳。另也因为彼时景枫命悬一线,活不活得下去还是个迷,英景轩便也未敢将这桩事告诉我,怕空给我个希望。
  一直到一月以前,景枫的伤势才好了些。永京城自是回不得了,因而他便自个儿先去了北荒,在那边等着我。
  我晓得了这许多后,心绪逐渐和缓下来。可有桩事,我却始终弄不明白。既然英景轩做了皇帝,只要他首肯,景枫即便有个皇子身份也是可以带我去沄州过逍遥日子的,可为何英景轩非要让人误以为景枫已亡故呢。
  一日,我与英景轩在茶铺歇脚时,才猛地听人说起永京城一桩震撼天下的事儿。
  说是新登基的承轩帝,登基三日,日日不早朝。三日后,他下了一道旨,说新帝昏庸,无益于朝政社稷,特将承轩帝贬为善使,游历神州各地,体察民情,又传位给其五岁幼帝英景贤,封先帝昭和帝为镇国候,摄政王,掌内阁尚书各部之权。
  彼时,英景轩对我笑道:“小眉儿你瞧,若景枫回来当皇子,我这么离开,他势必得接手江山是不?他现如今想要的只有一个你。我已不成体统,他若再与我一般,来一次远走高飞,岂非天下人都要看低我大瑛朝的皇位?如此,这皇子的身份,他不如干脆撇开得了。”
  六月沄州,小桥流水飞花。
  垂柳轻拂水岸,木槿如雪开了一簇又一簇。
  英景轩扔给我一个住址,便自个儿上茶楼里喝茶了。
  我寻着那住址,穿过窄水巷,穿过青石弄。一路人世杳杳,红尘沾衣。
  有座宅子的篱笆墙很旧了也不曾翻修。屋畔种了十里青柳,木槿悠悠。门前有只灰猫走来走去,一如当年的可可。
  我抬起头,见黑木门吱嘎被推开,迎来满院的风像承载了多少年的故事。
  有个青衣男子朝我走来,熟悉的眉眼,如初的深情。他立于柳下,与我道:“这些木槿和柳树,我家娘子很喜爱。我来沄州后,费了些心思为她寻来。她曾经与我说,槿柳花朝开暮死,如缘分不过是朝华一瞬,我却一直不大相信。”
  他静静地说着,朝我笑了,带着多年前的傲气,带着多年后的沉敛,“眉儿,轮回兜转,你还是回到了我身边。”
  这一刻,我心底忽地忆起他曾与我说的话。
  ——槿柳花虽是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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